北上的列車,如同一條鋼鐵長龍,呼嘯著穿行在漸次染上秋色的遼闊平原上。車窗外,廣袤的田野呈現出油畫般的層次感:沉甸甸的金黃稻浪翻滾著湧向天際,深綠色的玉米地像整齊列隊的士兵,偶爾掠過一片燃燒著火焰般楓紅的樹林,間或有幾處小小的村落,青磚灰瓦的屋頂上升起嫋嫋炊煙,在澄澈高遠的藍天下劃出溫柔的弧線。空氣裡,仿佛隔著車窗都能嗅到那種屬於北方大地特有的、乾燥而醇厚的秋收氣息。
李玄策坐在靠窗的位置,深色的夾克隨意搭在旁邊的空座上。他微微側著頭,目光沉靜地投向窗外飛逝的風景,但眉宇間那份屬於國安部常務副部長的凝重與思慮並未因這旅途的景致而完全消散。“天河”的光芒剛剛照亮前路,西疆的胡楊仍在風沙中堅守,而此刻,他奔赴的,是另一片關乎國家筋骨與血脈的戰場——工業的基礎,製造的基石。
車廂內並不嘈雜,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他合上眼,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老同學王鐵柱的模樣:那張被歲月和爐火熏烤得黝黑粗糙的臉,總是帶著點憨厚的笑意,一雙大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的燙傷疤痕,那是常年與滾燙鋼鐵和冰冷刀具打交道的印記。當年北華大學畢業後,他選擇了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一頭紮進了特種鋼材淬火的世界,一紮就是二十多年。歲月無聲,各自奔忙,聯係漸少,但那份同窗的情誼,如同深埋地底的陳釀,在時間的窖藏中愈發醇厚。
列車緩緩駛入哈市站台。甫一下車,一股混合著煤煙、機油和深秋涼意的空氣便撲麵而來,這是老工業基地特有的氣息,粗糲、厚重,帶著曆史的沉澱。接站的是廠裡派來的一個年輕乾事,熱情中帶著幾分拘謹。車子駛離繁華的市區,拐入一片略顯陳舊的工業區。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葉已開始泛黃飄落。廠區大門上方,“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幾個斑駁的鎏金大字在秋陽下沉默佇立,無聲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與如今的滄桑。廠區內,高大的廠房外牆灰撲撲的,有些地方牆皮剝落,露出裡麵的紅磚,管道如虯龍般盤繞其上,一些地方還殘留著經年累月滲出的油汙痕跡。機器的轟鳴聲隱約可聞,帶著一種沉重的韻律感。
“李部長,這邊請!”年輕乾事引著路,穿過堆放著半成品鋼材和廢棄模具的廠區小道,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粉塵和冷卻液混合的獨特味道。
李玄策擺擺手:“叫我老李,或者玄策都行。今天,我是來看老同學的。”
車間深處,一台巨大的箱式淬火爐如同沉默的巨獸般矗立著,爐門緊閉,散發出灼人的熱浪,將周圍的空氣都炙烤得微微扭曲。爐體上包裹的耐火磚被歲月熏得黢黑。王鐵柱正背對著門口,全神貫注地盯著爐壁上幾個小小的觀察孔。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沾滿油汙的深藍色工裝,後背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緊貼在微駝的脊背上。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過頭。
“玄策!”王鐵柱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像秋陽穿透了雲層,那份純粹的喜悅瞬間衝淡了車間裡的沉悶。他大步迎上來,伸出那雙粗糙有力、布滿黑色油漬和燙傷痕跡的大手,不由分說地緊緊握住了李玄策的手。那雙手滾燙、堅硬,傳遞著一種堅實可靠的力量。“哎呀呀!可算把你盼來了!多少年了!”他的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在機器的背景音中依然清晰。
“鐵柱!”李玄策也用力回握,感受著對方手掌傳來的溫度和力量,那份久違的同窗情誼在心底溫熱地流淌,“是啊,歲月不饒人。你這‘鐵柱’,在廠子裡可真是根定海神針了。”
“嗨,啥定海神針,就是個打鐵的!”王鐵柱爽朗地笑著,拉著李玄策往裡走,“來得正好!今天正處理一批給數控中心用的精密銑刀胚料,用的是咱自己摸索的新配方特種合金鋼,淬火是頂頂關鍵的一步!火候差一絲,這刀就廢了,跟紙糊的沒兩樣!”
他走到控製台前,那上麵布滿了老式的儀表盤、旋鈕和指示燈,還有一些新加裝的數字顯示屏,新舊交織,記錄著時代的變遷。王鐵柱的眼神瞬間變得專注無比,如同獵鷹鎖定了目標。他仔細查看著儀表盤上的溫度曲線,又湊近觀察孔,眯起一隻眼,透過那狹小的窗口,凝視著爐膛內燃燒的烈焰。熊熊火光映照著他黝黑的臉膛,汗水沿著深刻的皺紋溝壑緩緩淌下,在下頜處彙聚成珠,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滋”地一聲化作一縷白煙。他粗大的手指在幾個旋鈕上極其輕微地轉動著,動作精準得如同繡花,每一次細微的調整,都伴隨著他屏住的呼吸和額角跳動的青筋。
“看好了!”王鐵柱低吼一聲,猛地按下一個紅色的啟動按鈕。
巨大的爐門在液壓裝置的驅動下,沉重而緩慢地向上開啟!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浪裹挾著刺目的紅光,如同決堤的熔岩洪流,瞬間噴湧而出!李玄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隻覺得裸露的皮膚被灼得生疼。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爐膛內,景象驚心動魄。十幾根被燒得通體透亮、如同流動的岩漿般的細長刀胚,正被機械臂穩穩地夾持著,緩緩移出爐膛。它們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凝固的火焰,散發著足以融化鋼鐵的熾白光芒,表麵似乎有液態的金紅在緩緩流淌、波動,細小的氣泡如同星辰般在內部明滅閃爍。那光芒太過耀眼,仿佛將車間裡所有的光線都吞噬、凝聚於此,成為宇宙誕生之初的熾熱核心。空氣被高溫扭曲,視線透過這片灼熱看去,一切都如同水波般蕩漾。
“就是現在!快!”王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緊張。
刀胚被迅速而平穩地移入旁邊一個巨大的淬火油槽!冰冷的、粘稠的淬火油如同沉睡的黑色深淵,瞬間吞噬了這滾燙的光明!
“嗤啦——!!!”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如同九天驚雷在車間內炸裂!滾燙的刀胚與冰冷的淬火油激烈交鋒,瞬間騰起衝天的、濃密如墨的白色蒸汽!這蒸汽翻滾著、咆哮著,帶著刺鼻的油煙味,直衝車間高高的屋頂,將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迷霧之中。那劇烈的聲響,是金屬在極限溫差下發出的痛苦嘶鳴與涅盤重生的呐喊!
李玄策站在幾步之外,熱浪和聲浪衝擊著他的感官,但他紋絲不動,目光穿透翻騰的霧氣,緊緊鎖定著油槽。他能感受到腳下地麵的微微震動,能聽到油液劇烈沸騰翻滾的“咕嘟”聲,如同大地深處岩漿在奔湧。
時間仿佛被這驚天動地的淬火拉長了。不知過了多久,那震耳欲聾的“嗤啦”聲漸漸減弱,翻滾的白色蒸汽也開始變得稀薄、消散。
王鐵柱親自操控著機械臂,將淬火完畢的刀胚緩緩提出油槽。那曾經如同熔岩般熾熱的刀胚,此刻已冷卻下來,呈現出一種深邃、內斂的、接近墨藍色的金屬光澤。表麵不再有流動的光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不可摧的冷硬質感。水珠順著光滑的刀身滾落,滴在油槽裡,發出清脆的“滴答”聲,在這突然安靜下來的車間裡格外清晰。
王鐵柱小心翼翼地取過一把冷卻到可以觸摸的刀胚,用一塊乾淨的麂皮布,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刀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他粗糙的手指撫過那冰冷光滑的表麵,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鑒賞稀世珍寶。然後,他拿起一把強光手電,光束凝聚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打在刀胚的刃口上。
“玄策,你來看!”王鐵柱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和自豪。
李玄策走近,順著光束看去。在那道強光的照射下,刀胚的刃口處,竟清晰地顯現出一層極其細密、如同魚鱗又似冰花的奇異紋理!那紋理在光線下微微閃爍著銀藍色的幽光,神秘而美麗,仿佛是鋼鐵在烈火與冰油的洗禮中,由內而外自然生長出的生命印記!
“看見了嗎?這就是‘淬火線’!”王鐵柱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金屬上,“是鋼的魂!是它經曆了千錘百煉、在火與冰的生死淬煉中,筋骨重塑、脫胎換骨的證明!有了這道線,它才能削鐵如泥,才能頂得住高速切削的磨損,才能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