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日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北方小城的街巷,帶著深秋特有的澄澈與溫暖。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硝煙味和油炸食物的香氣,遠處隱約傳來遊行隊伍激昂的鼓點和孩童們追逐嬉鬨的笑聲,交織成節日特有的喧囂樂章。然而,當王秀芹推開社區活動中心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時,喧囂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隔絕在外。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間由廢棄倉庫改造的社區學堂。高大卻斑駁的牆壁上,殘留著模糊不清的生產標語印記,幾扇高大的窗戶玻璃蒙著厚厚的灰塵,陽光費力地穿透進來,在水泥地麵上投下幾塊朦朧的光斑。空氣裡彌漫著舊木桌椅、粉筆灰和一種淡淡的、屬於老人與孩子的混合氣息。十幾張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桌椅被拚湊在一起,圍成一個不太規則的半圓。此刻,那裡坐著十幾個孩子和幾位老人。孩子們大多穿著半舊的衣服,小臉被秋風吹得有些皴紅,眼睛卻亮晶晶的,帶著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老人們則安靜地坐在後麵,臉上刻滿歲月的溝壑,眼神渾濁卻專注。
王秀芹的腳步在門口頓住了。她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驟然縮成一團。眼前這簡陋卻無比熟悉的場景,瞬間將她拉回了三十多年前,那個同樣簡陋的鄉村小學教室。那時,她年輕,滿懷熱忱,手握教鞭,站在三尺講台上,堅信自己能點亮無數雙渴求知識的眼睛。可後來呢?生活的重錘,內心的迷失,讓她親手弄丟了那根教鞭,也弄丟了自己。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隨身布包裡那個硬硬的長條物體——那是老校長送給她的舊戒尺。粗糙的木紋硌著她的指尖,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真實感,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氣,空氣裡熟悉的粉筆灰味道刺激著她的鼻腔,也喚醒了她心底沉睡已久的某種東西。
“王老師來了!”學堂的負責人,一位頭發花白、笑容溫和的退休老教師張阿姨迎了上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裡滿是鼓勵。
王秀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走向那個用幾張舊課桌拚成的簡易講台。講台上放著一盒粉筆,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舊教材,還有一塊擦得發白的舊黑板。她的腳步有些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回憶的荊棘上。
她站定在講台後,目光掃過下麵那些小小的、仰起的臉龐。孩子們的眼神純淨而直接,帶著對未知的期待。幾位老人也看著她,目光平靜,帶著曆經滄桑後的包容。就在這目光的交彙中,王秀芹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張小輝。外孫張小輝微微低著頭,小手局促地絞著衣角,不敢與她對視。自從女兒李月竹入獄,女婿張偉撕破臉皮後,這孩子就變得格外沉默敏感。王秀芹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酸澀直衝眼底。
“同……同學們好。”王秀芹開口了,聲音乾澀發緊,帶著明顯的顫抖,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微弱。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當年站在講台上的那份從容,卻隻覺得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
“今……今天是國慶節,是咱們國家的生日。”她拿起一支白色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劃過粗糙的黑板表麵,發出“吱嘎”的刺耳聲響,留下幾個有些歪斜的字跡:“人——之——初”。她寫得極慢,每一筆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寫完這三個字,她停頓了很久,才轉過身,麵對著台下的目光。
“‘人之初’……”她重複著,聲音依然不穩,目光卻不再躲閃,努力迎向那些純淨的眼睛,“這……這是《三字經》的開篇。說的是……說的是我們每個人,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心……心都是乾淨的,像一張白紙。”
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裡的張小輝,孩子依舊低著頭。王秀芹的眼前瞬間模糊了,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同樣像一張白紙般純淨的女兒李月竹。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一步步、有意無意地,在那張白紙上塗抹了什麼?是溺愛?是縱容?是扭曲的“母愛”?還是在她迷失時,任由女兒將她拖入了更深的泥潭?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性本善’……”她念出下一句,聲音哽咽了,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地衝出眼眶,順著她布滿皺紋的臉頰無聲地滑落。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多。台下一片寂靜,孩子們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老人們則流露出理解與同情。
“對……對不起……”王秀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翻江倒海的情緒,手指緊緊攥著講台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塊舊戒尺在布包裡,仿佛變得滾燙,烙著她的心。
“我……我當過老師……”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台下,聲音雖然顫抖,卻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很多年前,在鄉下的小學校……我也像今天這樣,站在講台上,教孩子們念‘人之初,性本善’……教他們要‘仁義禮智信’……”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像在艱難地挖掘著深埋的記憶,“可後來……我忘了……我弄丟了自己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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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頓了一下,巨大的痛苦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倉庫裡靜得能聽到遠處模糊的節日鼓點和孩子們輕微的呼吸聲。
“我……我還當過……一個糊塗透頂的母親!”這句話,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遲來的懺悔,“我忘了教孩子‘正心’比‘高分’要緊萬倍!我忘了‘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不,是母之惰!是我……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沒把好自己心裡的那杆秤,沒儘到自己的責任!我……我害了自己的孩子,也……也差點害了下一代!”
淚水決堤般奔湧,她不再去擦,任由它們在臉上肆意流淌。她看到角落裡的張小輝終於抬起了頭,小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困惑,呆呆地望著淚流滿麵的奶奶。那眼神,像一把刀子,深深紮進王秀芹的心底,卻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孩子們!”王秀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嘶啞的力量,她用力拍了一下講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仿佛驚醒了沉睡的自己,也驚動了在座的所有人,“聽奶奶說!讀書識字很重要,考好分數也很重要!但是,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做人!是心裡頭的那盞燈不能滅!要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要知道孝敬長輩,友愛夥伴,要知道誠實守信,要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她的目光變得無比堅定,掃過每一張稚嫩或蒼老的臉龐,最後牢牢地鎖在張小輝身上,仿佛要將這遲來的教誨,連同自己半生的悔恨,一起刻進孩子的心裡:
“‘教不嚴,師之惰’……奶奶今天,不是在教你們,是在……是在贖我的罪!也是在告訴你們,更要告訴我自己——做人,要堂堂正正!心,要乾乾淨淨!這比什麼都重要!比金山銀山都重要!記住了嗎?”
“記住了!”幾個大一點的孩子被她的情緒感染,大聲地應和。張小輝咬著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小小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淚光。
王秀芹如釋重負般,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背負半生的沉重枷鎖。她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就在“人之初”三個字的旁邊,用儘全力,一筆一劃,無比鄭重地寫下了三個大字:
“正——心——誠——意”
粉筆灰簌簌落下,那四個字,端正,有力,如同刻在黑板上,也刻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課結束了。孩子們帶著懵懂又似乎有所觸動的神情離開了。幾位老人走過來,拍了拍王秀芹的肩膀,什麼都沒說,眼神裡卻充滿了理解和無聲的安慰。張阿姨遞給她一個薄薄的信封,裡麵是她今天講課微薄的課時費——五十元錢。
王秀芹捏著那個薄薄的信封,紙幣嶄新的觸感有些硌手。她沒有絲毫猶豫,走到教室角落那個用幾個舊紙箱拚成的簡易“圖書角”前。那裡零星地放著幾本捐贈的舊書,封麵卷曲。她將信封裡嶄新的五十元錢拿出來,仔細地、平整地撫平每一道折痕,然後彎下腰,鄭重其事地,將錢放進了圖書角最顯眼的位置。紙幣上鮮紅的國徽圖案,在透過窗戶的陽光下,閃爍著溫暖而堅定的光芒。
與此同時,京城,國安部大樓。
李玄策站在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華燈初上,整個城市沉浸在國慶的歡騰之中。遠處廣場方向,璀璨的煙花不斷升騰、綻放,在夜空中勾勒出絢爛奪目的圖景,將深藍的夜幕映照得亮如白晝。歡呼聲、禮炮聲隱隱傳來。
秘書小陳輕輕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部長,老家那邊……社區的張老師剛發來一份簡報,還有幾張照片。是關於您母親的……”
李玄策轉過身,接過文件夾打開。裡麵是幾張用手機拍攝的、像素並不高的照片:第一張,母親王秀芹站在破舊的講台後,淚流滿麵,嘴唇翕動,似乎在訴說著什麼;第二張,她正用力在黑板上寫下“正心誠意”四個大字,背影佝僂卻透著一股倔強;第三張,特寫,是圖書角裡那幾張被撫得平平整整、嶄新的人民幣。
簡報很簡單,隻有幾行字,卻清晰地記錄了王秀芹在課堂上哽咽的自白,以及她將全部課時費捐給圖書角的舉動。最後一句是張老師的附言:“王老師今日所講,發自肺腑,感人至深。‘正心誠意’四字,重逾千金。”
李玄策一張張看著照片,目光在那張淚流滿麵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窗外的煙花還在盛放,紅的、綠的、金色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滅滅地閃爍。他仿佛能穿透這遙遠的距離,看到母親站在那個簡陋倉庫裡,用儘全身力氣去懺悔、去救贖、去重新點燃心中那盞教育之燈的模樣。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被節日燈火和璀璨煙花點亮的浩瀚夜空。無數的光點在天幕上彙聚、流動,如同奔湧的星河。在那片壯麗的光海之下,在遙遠的北方小城,在破敗倉庫的講台上,另一盞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燈火,也終於重新亮了起來。
李玄策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輕得幾乎被窗外的喧囂吞沒,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與釋然,如同冰封的河流在春日暖陽下悄然解凍:
“媽……”他對著流光溢彩的夜空,對著那片承載著無數燈火與希望的大地,輕輕地說,“歡迎回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遠在千裡之外,正牽著張小輝的手、慢慢走在回家路上的王秀芹,腳步忽然頓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深秋的晚風拂過她花白的鬢發,帶來一絲涼意,也帶來一種莫名的心安。仿佛有一道溫暖的目光,穿越了千山萬水,穿越了漫長歲月的隔閡與傷痛,輕輕地、穩穩地落在了她的肩頭。
她握緊了外孫的小手,挺直了微駝的脊背,繼續向前走去。腳下的路,被街邊漸次亮起的路燈,溫柔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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