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已有凜冽的寒意。風卷著最後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社區學堂斑駁的磚牆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聲響。教室裡燒著老舊的鑄鐵暖氣片,發出咕嘟咕嘟的水聲,空氣裡彌漫著粉筆灰、舊書本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煤煙味。
王秀芹正低頭批改著孩子們前一天的《論語》抄寫作業。粗糙的手指握著紅筆,在一筆一劃稍顯稚嫩的字跡上圈點勾畫。她的神情專注而平和,眼角的皺紋在透過蒙塵玻璃窗的冬日暖陽下舒展開來。講台旁那個用舊紙箱改造的圖書角裡,靜靜躺著幾張嶄新的鈔票——那是她上次課的全部課時費。旁邊的幾本舊書,被孩子們翻閱得卷了毛邊。
“姥姥!”
一聲清脆又帶著點怯生生的呼喚在門口響起。王秀芹抬頭,看見外孫張小輝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藍色書包,小臉紅撲撲地站在門口,眼睛亮晶晶的,手裡緊緊攥著一張疊起來的畫紙,邊緣都捏出了汗印。
“小輝,放學啦?快進來,外麵冷。”王秀芹放下筆,臉上自然漾開慈愛的笑容,朝孩子招手。
張小輝小跑著進來,帶著一股室外的寒氣。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放下書包就去翻圖書角的書,而是有些緊張地把那張畫紙遞到王秀芹麵前,小嘴抿了抿,聲音帶著點期待又有點不確定:“姥姥…美術課…老師讓畫‘我的家’…我畫了…畫了咱們家…您看看,行嗎?”
王秀芹心頭一暖,接過那張厚厚的圖畫紙。她小心翼翼地將畫紙展開,平鋪在講台上,用幾本舊書壓住邊角。
畫紙上是稚嫩卻充滿感情的筆觸,大片溫暖明亮的黃色背景,仿佛鋪灑著陽光。
畫麵的正中央,是一個穿著藍色碎花衣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溫柔笑容的老婦人——那是王秀芹自己。張小輝把她畫得格外慈祥,嘴角彎彎的,眼角也彎彎的,連額頭的皺紋都帶著笑意。
在王秀芹畫像的左邊,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製服、戴著大簷帽的男人。張小輝用深藍蠟筆仔細地塗滿了製服,甚至用銀色筆尖笨拙地勾勒出肩章和領徽的輪廓。男人的身姿挺拔,表情嚴肅卻並不冰冷,眼神似乎正溫和地看著中間的老婦人。這是李玄策。孩子顯然花了大力氣去描繪舅舅威嚴又親切的形象。
在王秀芹畫像的右邊,則是一個穿著潔白大褂、戴著眼鏡的女士。張小輝用白色蠟筆塗滿了大褂,隻在衣領和口袋邊沿留出細細的線條。女士的頭發挽在腦後,顯得溫婉而知性,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目光溫柔地投向中間。這是方清墨。孩子捕捉到了舅媽身上那份獨特的書卷氣和溫暖。
畫麵的上方,張小輝用金黃色的蠟筆畫了幾顆大大的、閃耀著光芒的五角星。最大的一顆在正上方,旁邊圍繞著幾顆小一點的星星。星星沒有畫眼睛鼻子,卻仿佛帶著笑意,靜靜地照耀著下麵的人。孩子用筆在旁邊空白處,歪歪扭扭地標注了兩個字:“姥爺”、“姑姑”——那是他從未謀麵卻已深深印在心裡的李長庚和李念墨。
畫麵的下方,張小輝用綠色和藍色蠟筆塗了一個小小的、圓圓的藍色星球,上麵點綴著幾塊綠色的大陸。在星球旁邊,他畫了一個更小的小人兒,穿著紅色的衣服,腦袋大大的,伸開雙臂,仿佛擁抱著整個星球。小人旁邊寫著:“弟弟”——那是他心中早慧神奇的表弟李天樞。
這是一幅沒有血緣界限的全家福。它跳出了姓氏的藩籬,打破了過往的隔閡,以一個孩子最純淨的視角,重構了“家”的模樣。核心是給予他溫暖和救贖的姥姥,支撐起家的力量是舅舅和舅媽,遙遠卻守護他們的是姥爺和姑姑,而承載著無限未來和希望的,是那個小小的、擁抱地球的弟弟。
王秀芹怔住了。
她看著畫中那個被外孫描繪得如此慈祥溫暖的自己,看著左右守護著她的兒子和兒媳,看著高懸天際默默守護的丈夫和孫女,看著腳下那個象征著無限可能的、由小外孫守護的星球和孫子……一股洶湧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上鼻尖,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姥姥…我…我畫得不好嗎?”張小輝看到姥姥眼裡的水光,小手不安地絞著衣角,聲音帶著一絲委屈和惶恐。他擔心自己畫錯了,擔心惹姥姥傷心了。
“不…不!”王秀芹猛地回過神,一把將張小輝緊緊摟進懷裡,聲音哽咽得厲害,“畫得好!畫得真好!姥姥…姥姥是太高興了!這是姥姥這輩子…收到過最好的畫!”她的臉頰貼著孩子柔軟的頭發,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孩子細軟的發絲裡。那淚水裡,有對孩子心靈被治愈的欣慰,有對兒子兒媳包容的感激,有對丈夫和孫女遙遠的思念,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失而複得的家的圓滿感。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畫紙上李玄策那身深藍色的製服,撫過方清墨潔白的衣襟,撫過那幾顆金色的星星,最後停留在那個小小的藍色星球上。這幅稚嫩的畫,像一把神奇的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她心中最後一道緊閉的門扉,讓遲來的暖陽徹底灑滿了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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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一封厚厚的掛號信放在了李玄策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
彼時,他正埋首於一份關於西疆“綠色絲路”項目進展的加密報告,眉宇間凝著慣常的思慮與沉肅。秘書小陳輕聲道:“部長,老家寄來的,是王老師的信。”
李玄策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他放下文件,拿起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摸上去有些厚度,寄件人地址是母親那熟悉的、帶著點舊式文人風骨的娟秀字跡。
他拆開封口,裡麵沒有信紙,隻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厚厚的圖畫紙。他帶著一絲疑惑,緩緩將畫紙展開。
當張小輝那幅稚嫩而溫暖的全家福完全呈現在眼前時,李玄策的動作瞬間凝固了。
辦公室內一片寂靜,隻有窗外長安街上隱約傳來的車流聲。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光線落在畫紙上,照亮了中間王秀芹慈祥的笑容,照亮了左右他和方清墨的畫像,照亮了高處的金色星星和腳下那個小小的藍色星球。
李玄策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畫紙上。他看到了孩子筆下的自己,那份威嚴中透出的柔和,是張小輝內心真實的感受;他看到了方清墨的溫婉,那是孩子最直接的感知;他看到了母親笑容裡的釋然與安寧,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模樣;他更看到了父親和女兒化作的星辰,以及兒子那擁抱世界的姿態……
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深秋裡最醇厚的陽光,緩緩注入他因國事而緊繃的心田,瞬間融化了所有的疲憊與冷硬。堅硬的心防,在這稚嫩畫筆所描繪的“家”麵前,轟然洞開。
“玄策?看什麼呢這麼入神?”方清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剛結束一個學術會議,穿著實驗服就過來了。
李玄策沒有抬頭,隻是輕輕將手中的畫紙推向桌沿,讓妻子也能看清。
方清墨走近,目光落在畫上,瞬間也屏住了呼吸。她看著畫中的自己,看著丈夫,看著婆婆,看著象征公公和念墨的星辰,看著代表天樞的星球,最後目光定格在張小輝那歪歪扭扭卻充滿感情的簽名上。她的眼眶迅速泛紅,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
“這孩子…”她輕聲呢喃,帶著濃濃的心疼和感動。
李玄策拿起桌上的玻璃板,小心地將壓在下麵的幾份文件移開。他動作輕柔,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將張小輝的畫紙平平整整地鋪在桌麵上,再緩緩蓋上那厚重的玻璃板。畫紙在玻璃的擠壓下,邊緣的蠟筆痕跡微微暈開,色彩卻更加鮮明奪目。
他直起身,目光透過玻璃板,凝視著畫中那個微笑的母親,那個穿著製服的自己,那個穿著白大褂的妻子,那些閃耀的星辰,那個擁抱地球的孩子。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穿透了歲月的塵埃:
“清墨,你看…家國本一體。”他伸出手指,隔著冰涼的玻璃,輕輕點了點畫中央的王秀芹,又點了點畫上方代表李長庚和李念墨的星辰,“這幅畫裡,有母親的救贖,有父親的守望,有念墨的遠方,有天樞的未來…也有我們為之守護的一切根基。”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城市的天際線在暮色中漸漸亮起燈火:“千份報告,萬般謀劃,說到底,不就是為了讓千家萬戶,都能擁有這樣一幅平安喜樂的‘全家福’嗎?”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溫情,“這幅畫,抵過千份報告。它提醒我們,一切的起點和歸宿,都在這裡。”
方清墨將手輕輕覆在李玄策放在桌麵的手背上,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熱。“是啊,”她輕聲應和,目光溫柔地落在畫上張小輝的簽名處,“小輝…該接回來了。讓他留在媽身邊,也留在我們身邊。爸媽指方清墨父母)那邊院子大,離好學校也近,他們一直念叨著想帶帶孩子。”
李玄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溫暖而有力。他最後看了一眼玻璃板下那幅色彩溫暖的畫,那是一個孩子用純真畫筆為他們這個曆經波折的家族描繪出的嶄新藍圖。
“好。”他點頭,聲音沉穩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來安排。明天就讓人去辦轉學手續,接小輝進京。以後,他就是我們的孩子。”
窗外的華燈初上,將京城的夜空映照成一片溫暖的橙紅。辦公室裡,玻璃板下那張稚嫩的畫作,在燈光的映襯下,散發著柔和而堅定的光芒,仿佛一盞小小的燈塔,照亮了歸途,也錨定了家的方向。那畫中的每一張笑臉,每一顆星辰,都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樸素的真理:家安,方能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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