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吝嗇而清冷,臨近歲末,連光線都帶著一種匆匆趕路的疲憊感。王秀芹起了個大早,坐在那張磨得油亮的舊書桌前,窗欞上結著薄薄的冰花,映著外麵灰白的天光。桌上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一個巴掌大的黑色錄音筆,旁邊放著一本邊緣磨損的硬殼筆記本,翻開的那頁紙微微泛黃,上麵是她二十多年前用紅藍雙色墨水工整謄寫的《師說》片段。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她的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字跡,仿佛還能觸摸到當年油印機的墨香和粉筆灰的溫度。可筆記本下麵壓著的,卻是幾頁複印的銀行流水單,上麵刺目的數字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女婿張偉的名字。她拿起錄音筆,指尖冰涼,按下播放鍵,裡麵立刻傳出張偉那壓低卻掩不住貪婪的聲音:
“……媽,您放心,隻要這次評優名額‘運作’到位,李部長那頭我再去‘彙報’一下,小輝轉重點的事板上釘釘!……這點‘辛苦費’算什麼?人家校長那邊才是大頭!您老教師退休,這點‘人脈’不用白不用……”
那聲音像淬了冰的針,一下下紮在王秀芹的心尖上。她猛地按停了錄音,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湧出,砸在筆記本那“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的字跡上,墨跡瞬間洇開一小片模糊的灰藍。她曾經引以為傲的“人脈”,她教了一輩子書積累下的那點清名,竟成了女婿攫取私利的工具!女兒李月竹扭曲的陰影,竟以這種方式,再次狠狠撕扯著她晚年的安寧。她枯瘦的手攥緊了錄音筆,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掌骨,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痛楚。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在冷風中嗚咽,像一聲聲遲來的、沉重的歎息。
早飯是簡單的小米粥,溫在鍋裡。張小輝背著小書包,睡眼惺忪地站在廚房門口,小臉被暖氣熏得紅撲撲:“姥姥,我上學去啦!”
王秀芹連忙擦乾臉,擠出笑容:“哎,路上慢點,圍巾戴好。”她蹲下身,仔細地幫外孫把圍巾掖緊,指尖觸到孩子溫熱柔軟的脖頸,心裡那翻騰的苦澀和憤怒奇異地被熨帖下去一絲。看著張小輝蹦蹦跳跳消失在樓道口的背影,她眼中最後一點猶豫徹底消散。為了這個孩子,為了不再讓汙泥沾染他乾淨的未來,她必須斬斷這一切。
她沒有選擇郵寄,而是親自走進了市紀委信訪室旁邊那條僻靜的小街。那裡有個不起眼的綠色舉報箱。天更陰了,鉛灰色的雲沉沉地壓著。她裹緊舊棉襖,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布滿皺紋卻異常清亮的眼睛。腳步踩在凍硬的地麵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經過街角那所小學校時,正是課間操時間,孩子們稚嫩的口號聲和笑聲隔著圍牆傳來,充滿了勃勃生機。王秀芹的腳步頓了頓,那聲音像一道暖流,短暫地驅散了她心頭的寒意和恐懼。她快步走到舉報箱前,沒有遲疑,將那個裝著錄音筆複製件、銀行流水複印件以及一封簡短的匿名說明信的信封,塞進了冰冷的投遞口。金屬摩擦的“哐當”一聲輕響,在她聽來卻如同驚雷。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靠在旁邊冰冷的牆壁上,急促地喘息著,白色的霧氣一團團從圍巾縫隙裡噴出,迅速消散在凜冽的空氣中。抬起頭,幾隻麻雀在光禿禿的電線上瑟縮著,小小的黑點,對抗著無邊的灰白。
暮色四合時,細碎的雪沫開始悄無聲息地飄落。王秀芹沒有回家,她坐上了開往遠郊陵園的最後一班公交車。車廂裡空空蕩蕩,隻有發動機單調的轟鳴和窗外越來越密的雪聲。她抱著一小束在陵園門口買的、略顯單薄的白色菊花,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被雪幕模糊的街燈和樓影,眼神空茫。那些燈光,曾經象征著一個母親對女兒前程的無限期待,如今卻隻映照出無儘的悔恨和孤獨。
陵園肅穆,鬆柏的深綠在漸濃的夜色和飛雪中凝成一片片沉鬱的剪影。雪落在石板路上,尚未積起,隻留下濕漉漉的痕跡。王秀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憑著記憶,找到了趙小滿烈士的墓碑。黑色的花崗岩墓碑在雪幕中顯得格外莊重冷硬,照片上的年輕人笑容乾淨,眼神明亮,仿佛能穿透這沉沉暮靄。
“趙同學……”王秀芹的聲音乾澀沙啞,剛一出口就被風雪卷走大半。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拂去墓碑頂端剛積下的一層薄雪。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她把那束白菊小心地放在碑前,小小的花朵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老師……對不起……”這三個字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濃重的哽咽,“沒教好自己的女兒……讓她……走了歪路,害了自己,也……也差點害了更多人……”她的身體佝僂下去,額頭幾乎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肩膀無法抑製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被風雪撕扯得斷斷續續。“我是個失敗的老師……更是個失敗的母親……”淚水洶湧而出,滴落在碑前的石板上,瞬間凝結成小小的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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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哭了多久,風雪似乎小了些。王秀芹抬起頭,臉上淚痕縱橫,被寒風一吹,刀割般地疼。她望著趙小滿年輕的臉龐,那清澈的眼神仿佛帶著無聲的詢問和力量。一股強烈的情緒衝破了悔恨的堤壩,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鬆針清香的空氣,挺直了佝僂的脊背,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近乎誓言般的堅定:
“老師沒用,管不好一個家……但老師還能教學生!隻要還有一口氣,還有一張講台,哪怕是在街頭巷尾!”她的眼神在淚光後燃燒起一種近乎灼熱的光,“老師向你保證,用剩下的日子,去教好千千萬萬個孩子!讓他們……讓他們都走正道!堂堂正正地做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砸在風雪嗚咽的陵園裡,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壯和贖罪的決心。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啪”聲從旁邊傳來。王秀芹下意識地轉頭,隻見緊挨著趙小滿墓碑旁,一株虯枝盤曲的野梅樹,在風雪中倔強地伸展著枝椏。其中一根細瘦的枝頭,竟頂破了一層薄雪,綻開了一粒小小的、飽滿的紅色花苞!那一點猩紅,在無邊的灰白與墨綠背景中,微弱得如同火星,卻又頑強得驚心動魄,帶著一種衝破寒冬封鎖的、原始的生命力。
王秀芹怔住了,呆呆地望著那粒紅苞。寒意刺骨,她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湊到嘴邊嗬氣取暖。一團溫熱的白色霧氣從她口中嗬出,嫋嫋上升,輕柔地拂過那粒小小的紅苞,然後無聲地融入了漫天飛舞的、冰冷的雪幕之中。她長久地凝視著那點紅色,仿佛看到了某種神啟,某種回應。冰冷的臉上,一個極其微弱的、混雜著無儘悲涼卻又透出一絲新生的釋然笑意,如同那花苞一般,艱難地、緩緩地綻放開來。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城市的另一端,國家安全部大樓深處的一間辦公室燈火通明。李玄策剛剛結束一個關於國際網絡安全的視頻會議,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秘書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份內部簡報放在他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低聲報告:“部長,這是市紀委轉來的一個特殊匿名舉報的摘要,涉及……張偉。舉報材料很紮實,錄音、銀行流水都有。他們按程序處理了,但知道背景特殊,所以……同步知會了我們這邊。”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簡報上那個熟悉又刺眼的名字上。他沒有立刻去翻看,隻是沉默地注視著那幾行打印出來的鉛字,仿佛能透過紙張看到母親顫抖著將信封塞進舉報箱的身影,看到她站在風雪陵園裡的佝僂背影。辦公室內暖氣很足,靜得能聽到牆上掛鐘秒針行走的滴答聲。這聲音此刻聽來,竟與母親當年在老舊教室裡用粉筆寫板書時的“篤篤”聲隱約重疊。時間帶走了太多,也沉澱了太多。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沉默了足有五分鐘。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冬夜裡無聲閃爍,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輪廓。這漫長的五分鐘裡,過往的疏離、母親的怨懟、李月竹帶來的傷害、父親隱忍的缺席、外甥懵懂的眼神……如同無聲的黑白膠片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最終定格在剛才簡報上“匿名舉報”那四個沉重的字上,以及他腦海中想象出的,母親在雪夜陵園裡對著烈士墓碑立誓的那一幕。
終於,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份簡報,而是拿起了桌角那部紅色的內線電話。他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是李玄策。省教育廳嗎?……關於‘銀齡講學’支援鄉村教育的計劃,我這裡……有一位退休老教師,高級職稱,幾十年教齡,師德……很好。她主動請纓,希望發揮餘熱。對,姓王……王秀芹老師。嗯,請你們核實一下,儘快納入計劃,安排合適的講學點。……對,基層需要這樣的老教師,孩子們更需要。”
他沒有提“母親”,沒有提任何私人關係,隻強調“老教師”、“師德”、“發揮餘熱”。放下電話,他才緩緩拿起那份簡報,卻沒有翻開。目光轉向窗外越來越密的飛雪,深邃的眼眸裡,映著萬家燈火,也映著陵園深處那一點微弱的、倔強的紅。那點紅,仿佛也落進了他心底最堅硬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絲經年的寒冰。他拿起鋼筆,在桌上一份待批的關於社區文化建設的文件上,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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