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臘月,風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得人臉生疼。暮色早早地吞噬了白晝的殘光,路燈次第亮起,在凍得發脆的空氣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胡同深處,“老張記”銅鍋涮羊肉的招牌在朔風裡晃蕩,紅底金字的漆皮有些斑駁脫落,卻透著一股經年的、暖烘烘的踏實。門簾一掀,帶著濃重羊肉膻香的白霧便洶湧而出,瞬間糊住了來人的眼鏡片,也隔絕了門外的凜冽寒冬。
李玄策裹著一件半舊的藏青色羽絨服,帽簷壓得很低,幾乎是踩著飯點最熱鬨的尾聲,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他熟門熟路地繞過幾張喧鬨的桌子,徑直走向最裡麵那個被高大仿古木屏風半圍攏的僻靜角落。掀開厚實的棉布簾子,一股更濃鬱、更滾燙的肉香和炭火氣撲麵而來,還夾雜著爽朗的笑罵聲。
“鐵柱!你小子這酒量可不行啊,當年防汛站那會兒,二兩燒刀子下肚還能扛沙包呢!”周衛國穿著一件熨帖的深灰色羊絨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正舉著個二兩的小酒盅,衝著對麵滿臉通紅的王鐵柱嚷嚷,臉上是多年商場曆練出的精明,眼神裡卻跳動著舊日同窗才有的促狹。
王鐵柱身形依舊魁梧,隻是鬢角已染上明顯的風霜。他穿著件洗得有些發白的工裝夾克,此刻正梗著脖子,不服氣地瞪著周衛國:“放屁!那會兒是年輕!現在…現在是這破酒不行!兌水了!老張!老張!你這酒裡摻水了吧?”他聲音洪亮,震得桌上的銅鍋都嗡嗡作響,引得旁邊幾桌食客紛紛側目,又被他那粗豪耿直的模樣逗笑。
“來了?”周衛國眼尖,率先看到李玄策,笑著招呼,順手拉過一張空著的硬木椅子,“快坐快坐,就等你了。鐵柱這家夥,菜還沒上齊,半瓶牛二就快見底了。”
李玄策摘下帽子,露出被風吹得有些亂的頭發和那張比實際年齡顯得更沉靜的臉。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朝兩位老同學點頭,脫下厚重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一股室外的寒氣也隨之散開。他搓了搓手,湊近那口咕嘟咕嘟翻滾著奶白色羊湯、炭火正旺的紫銅鍋子,讓那蒸騰的熱氣暖著臉頰和凍得微僵的手指。
“老地方,還是這口鍋香。”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裡帶著卸下重擔的輕鬆,“路上堵得厲害,讓你們久等。”目光掃過桌麵,幾盤切得薄如蟬翼、紅白相間的鮮羊肉片,翠綠的茼蒿、水靈的白菜、嫩黃的凍豆腐,還有一小碟炸得金黃的辣椒油,簡單卻勾人食欲。
“等你這大部長是應該的!”王鐵柱大著舌頭,卻不忘正事,他一把抓過腳邊那個半舊的、印著“哈市一精”字樣的藍色帆布工具包,動作有些笨拙地拉開拉鏈。包裡麵層用舊絨布仔細包裹著一樣長條形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剝開層層絨布,最後露出的是一把造型簡潔、線條流暢的金屬刀具。刀身呈一種沉靜的暗銀色,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著內斂而冷冽的光澤,刀鋒薄得幾乎看不見,卻隱隱散發著銳利的氣息。
“喏,玄策!看看!咱廠子啃了大半年硬骨頭,弄出來的寶貝!”王鐵柱獻寶似的把刀往李玄策麵前一推,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與那精密的刀具形成鮮明對比。他臉上混雜著自豪與一絲難以掩飾的肉疼,“削鐵如泥!真不是吹的!德國佬那邊最頂級的貨,咱這把也不怵!就是…唉…”他重重歎了口氣,端起酒杯又悶了一大口,才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這玩意兒,死貴!成本算下來,比人家德國原裝的,還特麼高了三成!你說這…這心裡堵得慌!”
李玄策沒說話,隻是伸手拿起那把刀。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傳遞到指尖,帶著工業造物的純粹力量感。他用指腹極其小心地輕輕滑過那薄如蟬翼的刃口,一種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鋒利感清晰地傳來。他眼神專注,仔細審視著刀身的每一個細節,從合金的紋理到打磨的精度,仿佛在掂量一件稀世珍寶的價值。半晌,他才抬起頭,目光平靜卻帶著千鈞的分量,看向王鐵柱:“鐵柱,國之重器,不吝千金。”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在人心上,“成本高,是暫時的。核心是咱們有了!有了這個‘削鐵如泥’的底氣!這就值千金!軍工那邊,我親自去協調訂單。關鍵領域,必須用上咱們自己的‘牙齒’!”
王鐵柱愣住了,醉意似乎被這句話衝散了幾分,他看著李玄策,那張被車間油煙熏染、被歲月刻下皺紋的臉上,先是愕然,隨即湧起一股滾燙的激流,眼圈瞬間就紅了。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最終隻是狠狠一拍大腿,端起酒杯:“乾了!玄策!就衝你這句話!”仰頭,一飲而儘。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灼燒著胸膛,也點燃了某種沉寂已久的、屬於工匠的榮光。
“說到牙齒,”周衛國適時地接過話頭,臉上的輕鬆笑意收斂了幾分,變得嚴肅而專業。他放下酒杯,從隨身的真皮公文包裡拿出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幾下,調出一張色彩斑斕、線條複雜的全球地圖。他直接將平板推到李玄策麵前,“玄策,你看看這個。這是我這幾個月整合了全球主要港口吞吐量、船期準點率、航道通行能力、地緣政治風險係數等等數據,弄出來的‘全球供應鏈風險實時熱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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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一條條代表主要航線的亮線如同地球的血管,大部分區域是代表平穩的綠色或藍色,但有幾處關鍵節點卻閃爍著刺目的橙紅,其中最顯眼的,就是那條連接著印度洋與太平洋的狹窄水道——馬六甲海峽。代表它的線條不僅鮮紅如血,周圍還疊加了代表“高擁堵風險”、“地緣衝突潛在區”的密集閃爍警告標識。
“這裡,”周衛國的指尖重重地點在馬六甲的位置,眉頭緊鎖,“這條咽喉,掐得太死了!就像人的脖子,稍微用點力,就能讓你喘不上氣。現在全球貿易量的四成以上要經過這裡,一旦…我是說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比如海盜突然猖獗,或者沿岸某個國家政策突變,甚至隻是幾艘大船意外擱淺造成擁堵,整個東亞的能源供應、工業原材料、成品出口,瞬間就會陷入大混亂!價格飛漲還是小事,關鍵產業鏈可能直接斷裂!”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物流專家特有的危機感和憂患意識,“這風險,太大了,而且幾乎是懸在我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李玄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屏幕上那片刺目的猩紅區域,眼神變得無比深邃。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涼的平板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極細微的“嗒、嗒”聲,如同精密儀器的計時。火鍋升騰的熱氣在他眼前氤氳,模糊了他部分麵容,卻讓那雙眼睛裡的光芒更加銳利,仿佛能穿透迷霧,看到那狹窄水道背後隱藏的驚濤駭浪和無數國家的博弈暗影。他沒有立刻回應周衛國的預警,但那凝重的神情和指尖的節奏,已經說明了一切。
“羊肉來嘍!三位慢用!”一聲爽利的吆喝打破了片刻的沉靜。老板娘張嬸,一個身材微胖、麵龐紅潤、係著乾淨白圍裙的中年婦人,端著一大盤新切好的鮮嫩羊肉片,笑嗬嗬地走了過來。她麻利地將肉片下進翻滾的銅鍋,白色的霧氣瞬間升騰,帶著濃鬱的肉香。她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熟絡地搭話:“哎喲,王工,周總,還有這位…李部長?看你們聊得這麼熱鬨,又是刀又是圖的,這是又要搞啥大動作啊?我這小店也跟著沾沾光?”
“張嬸,您這耳朵可真靈!”王鐵柱借著酒勁,嗓門又大了起來,他指著桌上那把刀,“看見沒?咱自個兒廠子做的!削鐵跟削豆腐似的!就是忒貴!”他又指了指周衛國的平板,“老周在那兒研究地球呢!說有個啥…啥馬脖子,容易被人掐住!”
張嬸被逗得咯咯直笑,一邊給三人分小料碗,一邊打趣:“哎喲,王工您這說的,地球哪有馬脖子啊!不過要說掐脖子…”她話鋒一轉,帶著點小市民的精明和抱怨,“這物價可不就是被人掐著脖子漲嘛!您瞧這羊肉,去年這會兒才三十八一斤,今年好家夥,四十八!還有這麵,”她指了指桌上那盤手擀麵,“以前五塊錢一大盤,現在八塊!不過啊,”她臉上又露出點樸實的驕傲,“貴是貴了點,但咱用的可是正經國產好小麥磨的麵粉,筋道!李部長,您學問大,您說這算不算您常說的那啥…‘倉廩實’?”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李玄策臉上的凝重被張嬸這接地氣的“解讀”衝淡了,他不由得莞爾一笑,拿起筷子攪動著麵前翻滾著肉片和小料的熱湯,“張嬸說得對。物價是民生冷暖計,國產糧是倉廩根基穩。您這麵,貴得有底氣,就是‘倉廩實’!”
“對對對!就是這個理兒!”張嬸樂得合不攏嘴,“您幾位慢慢吃,不夠再叫我!”她笑著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小小的插曲,卻像一陣暖風,吹散了剛才關於“咽喉要道”的沉重陰霾。三人的話題又回到了往昔歲月。滾燙的羊肉在舌尖化開鮮香,辛辣的二鍋頭順著喉嚨滑下,暖意從胃裡蔓延到四肢百骸。
“嘿!想想當年,”王鐵柱又灌了一口酒,臉色更紅了,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響,眼神有些迷離地望著銅鍋上嫋嫋的白氣,仿佛穿越了時光,“在防汛站那破板房裡,大冬天的,一人抱著一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連火腿腸都舍不得加一根!那會兒就想著,啥時候能敞開肚皮吃頓涮羊肉啊!哪想到…哪想到今天哥幾個坐在這兒,操心的是啥削鐵如泥的刀,啥地球的脖子眼兒…這他娘的,跟做夢似的!”他粗豪的話語裡,帶著一種滄桑過後的感慨和難以置信的豪情。
“是啊,”周衛國也感慨地搖頭,用漏勺撈起一筷子煮得恰到好處的羊肉,放進李玄策碗裡,“那時候,玄策管著防汛物資,整天愁眉苦臉的,算著那點經費怎麼掰成兩半花。誰能想到,二十年後,你坐鎮國安部,掌舵著比當年整個防汛站預算多千倍萬倍的國事安危。”他看著李玄策,眼神裡有欽佩,也有一種老友間無需言說的理解,“這擔子,重逾千鈞啊。”
李玄策夾起碗裡的羊肉,蘸了滿滿的麻醬腐乳韭菜花調和的濃稠小料,送入口中。鮮嫩滾燙的肉混合著鹹香濃鬱的醬料,帶來極致的味覺滿足,也仿佛熨帖了心頭那些無形的重壓。他慢慢咀嚼著,感受著肉汁在口腔裡迸發,目光掃過王鐵柱那把代表著工業脊梁的刀,又掠過周衛國平板上那片象征著國家命脈的猩紅海域,最後落在這間煙火氣十足、充滿了舊日回憶的小店。他的眼神在溫潤的水汽中顯得格外深邃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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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他端起麵前的小酒盅,裡麵是清澈透明的牛二,“當年防汛站那碗泡麵,是根。今天的刀,今天的圖,是枝葉花果。根紮得深,樹才能長得高,經得起風雨。”他輕輕和周衛國、王鐵柱碰了碰杯,“來,敬我們當年的泡麵,也敬今天的這口羊肉!”
“敬泡麵!敬羊肉!”王鐵柱和周衛國大笑著應和,清脆的碰杯聲在小小的隔間裡回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上的羊肉見了底,炭火也弱了下去,隻餘下紅亮的炭塊在鍋底散發著最後的溫熱。王鐵柱靠在椅背上,滿足地打著飽嗝,醉意更濃了。周衛國則恢複了商人的一絲精明,他拿起平板,手指又劃拉了幾下,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也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的意味:
“對了,玄策,還有個事兒,挺有意思。前幾天,我那邊接觸到一個中亞那邊的客戶,具體哪個國就不說了,反正離咱們西邊不遠。”他眼神瞟了瞟李玄策,見他神情專注,便繼續道,“他們呢,手裡有個大項目,想找人合作。就在他們國家中部,有個天然的地理位置,四通八達的。他們想在那兒建一個超大型的現代化物流樞紐,集鐵路、公路、倉儲、甚至航空轉運於一體。野心不小,想打造成整個區域的核心中轉站。”
他頓了頓,觀察著李玄策的反應:“他們自己搞不定,技術、資金、管理經驗都缺。所以呢,就通過一些渠道,探了探咱們這邊的口風,意思很明確,希望我們能深度參與進去,最好是能牽頭。我看他們那意思,是真心實意想抱大腿。”周衛國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容,“我琢磨著,這路子…怎麼那麼像一條新的…嗯…‘絲路’呢?”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眼神裡閃爍著商人的敏銳和某種更深遠的期待。
“絲路…”李玄策輕輕重複著這兩個字,指尖無意識地在沾著一點油漬的桌麵上緩緩劃過,仿佛在描繪著一條無形的、橫貫大陸的脈絡。他的目光越過周衛國的肩膀,投向屏風外喧囂的大堂,投向更遠處呼嘯著寒風的夜色深處。那片被標注為“咽喉”的猩紅海域帶來的沉重感,似乎被這兩個字悄然推開了一線縫隙,露出了一絲微茫卻堅韌的光芒。那光芒,似乎穿透了曆史的風塵,連接著古老的駝鈴,又指向了未知的遠方。
窗外,北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細雪,拍打著窗欞,發出簌簌的聲響。火鍋的餘溫在小小的隔間裡頑強地抵抗著寒意。李玄策沒有立刻回應周衛國的提議,他隻是端起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湊到唇邊,緩緩啜飲了一口。微澀的茶湯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醒的涼意。他深邃的眼眸裡,映著炭火最後跳動的紅光,也映著那片象征著機遇與挑戰的、遙遠的中亞腹地。一條新的絲路…這念頭,如同炭火盆裡埋下的火種,在寂靜的雪夜裡,無聲地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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