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平安夜的雪終於落了下來。不是鵝毛大雪,而是細密的雪粉,被呼嘯的北風卷著,撲簌簌地打在書房的玻璃窗上,瞬間就融化成一道道細小的水痕,蜿蜒滑落,將窗外京城稀疏的燈火氤氳成一片朦朧而遙遠的光暈。窗內,卻是一方與凜冽寒冬截然相反的、被知識與思考烘得暖意融融的天地。
一盞老式台燈,燈罩是溫潤的磨砂玻璃,投射出柔和而專注的光圈,穩穩地籠罩著寬大的紅木書案。李玄策就坐在這光暈的中心,身影在背後高大的書架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微微前傾著身子,肩背卻不見絲毫鬆弛,依舊保持著一種內斂的力量感。案頭攤開的不是尋常文件,而是幾部厚重古樸的線裝書:《管子》、《孫子兵法》,以及一本封麵磨損嚴重的德文原版《資本論》。書頁間夾著許多素簽,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的批注,墨色有新有舊,深淺不一,如同思想的年輪。
他手中的狼毫小楷筆懸在半空,墨汁飽滿地凝聚在筆尖,將滴未滴。筆尖之下,是一疊厚實的稿紙,頂端一行字力透紙背——《總體國家安全觀綱要初步構想)》。稿紙上已有不少段落,但此刻,他的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書案一角翻開的那頁《鹽鐵論》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句剛勁有力的批注:“明者防禍於未萌。”墨跡猶新,在燈下泛著幽微的光。
空氣裡彌漫著陳年宣紙的微澀、徽墨的清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從書房角落裡那盆綠意盎然的文竹散發出的草木清氣。時間仿佛被這靜謐、墨香與思考的重量所凝滯,隻有窗外風雪掠過屋簷的細微嗚咽,以及筆尖偶爾在硯台邊沿輕輕刮過的輕響,才提醒著時光的流淌。李玄策的眉峰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裡沉澱著星河般浩瀚的思慮,國家未來的萬千氣象、潛在的驚濤駭浪,都在這無聲的凝思中被反複推演、權衡。他的指節因長時間握筆而有些發白,卻穩如磐石。
“吱呀”一聲,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帶進一絲走廊的暖風,攪動了室內沉靜的空氣。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著一個硬殼的素描本,像隻靈活的小貓般溜了進來,是李天樞。他穿著厚厚的絨布睡衣,小臉被暖氣烘得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暗夜裡最純淨的星子,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清澈與洞悉。
“爸爸?”他小聲喚道,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孩子特有的軟糯,卻又有著奇異的穿透力。
李玄策從沉思的深海浮出水麵,眉宇間的凝重如同被暖風拂過般悄然化開,瞬間換上了麵對幼子時獨有的溫煦與柔軟。他放下筆,轉過身,臉上自然而然地漾開笑意,那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回歸純粹親情的鬆弛。“天樞?怎麼還沒睡?聖誕老人可不會給熬夜的小家夥送禮物哦。”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絲寵溺的調侃。
李天樞幾步跑到書案前,踮起腳尖,獻寶似的把懷裡的素描本高高舉起:“我畫完了!‘地圖’!很重要!”他強調著“很重要”三個字,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無比認真,仿佛交付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份關乎國運的密報。
李玄策心頭微動,伸手接過那本還帶著孩子體溫的素描本。輕輕翻開,一張用彩色鉛筆精心描繪的世界地圖呈現在眼前。筆觸雖顯稚嫩,但大陸輪廓和主要國家的位置卻異常準確,顯然是受過李念墨或李長庚的指點。大陸被塗成深淺不一的藍色和綠色,代表著他感知中的“安全度”。然而,在東歐那片區域,一片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紅,牢牢地覆蓋在烏克蘭的位置上。那紅色如此濃烈、如此不祥,仿佛要穿透紙背燃燒起來。紅圈的邊緣,李天樞還用顫抖的筆觸畫上了幾道代表閃電的鋸齒形線條,旁邊歪歪扭扭地標注著:“這裡…痛…要燒起來了…很快!”
一股無形的寒意,瞬間取代了書房的暖意,順著李玄策的脊椎悄然爬升。他凝視著那片象征災厄與動蕩的深紅,李天樞那與生俱來的、難以言喻卻又屢屢被證實的預知能力,讓這張童稚的圖畫擁有了千鈞的分量。棱鏡門的餘波未息,能源數據竊取的警報猶在耳邊,女兒念墨從遙遠的加州發來的那句“黑海之濱,恐有雷雲”的警示驟然在腦海中回響,與眼前這片觸目驚心的紅重疊、印證。暗流洶湧,風暴正在看不見的地方加速彙聚。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凜然,沒有表現出絲毫驚駭。隻是伸出寬厚溫暖的大手,穩穩地握住兒子略顯冰涼的小手,聲音沉穩得如同定海的神針:“天樞做得很好,這張‘地圖’非常重要。”他微微用力,將兒子輕巧地抱起來,讓他側坐在自己堅實的大腿上。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和睡衣柔軟的觸感,奇異地中和了那幅“地圖”帶來的沉重。
李玄策一手環抱著兒子,一手重新拿起那本攤開的《鹽鐵論》,翻到方才凝視的那一頁,指著那句“明者防禍於未萌”,對著兒子柔聲念道:“看,天樞,這句古話說的就是像你這樣。真正的聰明人,是在災禍還隻是小小的苗頭,彆人都看不見、聽不到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它,想辦法去阻止它了。”他的指尖輕輕拂過泛黃的書頁,也拂過兒子細軟的額發,“你能‘看見’彆人看不見的危險,這就是一種了不起的智慧,是上天賜予我們家的珍寶。要好好珍惜它,用它去做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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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樞似懂非懂,但父親話語中的鄭重、肯定和那份深沉的力量感,讓他安心。他小小的身體放鬆地依偎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裡,仰著小臉,大眼睛專注地看著書頁上那些複雜難辨的繁體字,又看看父親沉靜睿智的側臉,仿佛要將這畫麵刻進心裡。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書頁上父親留下的墨跡,指尖染上一點淡淡的黑。
李玄策的目光重新落回案頭那份《綱要》草稿,一個清晰的條目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預則立·變則通李天樞預知力+傳統智慧)”。他將兒子的預知天賦,與古老東方的生存智慧——“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完美地融合,提升到了國家安全的戰略層麵。這不是怪力亂神,而是將一切可用的“天時、地利、人和”納入宏闊的棋盤,是真正的大國智慧。他提筆蘸墨,手腕沉穩有力,將這閃爍著思想火花的九個字,鄭重地添加在綱要的核心原則之後。墨色浸潤紙頁,仿佛為這宏大的構想注入了新的靈魂。
就在筆尖離開紙麵,墨跡在燈光下暈開細微光華的瞬間,一件帶著體溫和清雅淡香的厚實羊毛開衫,輕輕地、無聲地落在了他的肩頭。那動作是如此輕柔熟稔,仿佛一片羽毛拂過,卻又帶著千鈞的暖意和無需言說的默契。
李玄策不必回頭。空氣裡浮動的那一縷極其熟悉的、混合著實驗室潔淨氣息與淡淡木蘭花的體香,早已告訴他來人是誰。是方清墨。
他微微側首,果然看見妻子站在他椅背之後,燈光柔和地勾勒出她清麗而略帶倦意的側影。她顯然剛從研究所回來不久,發絲間還沾著未化的細小雪粒,在燈光下如同細碎的星鑽。她的目光並未落在他的臉上,而是越過他的肩膀,溫潤如水地凝視著蜷縮在他懷中、已然眼皮打架卻還強撐著用手指在父親稿紙上無意識描畫的李天樞。她的眼神裡,是母親獨有的、融化一切疲憊的溫柔與憐愛,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丈夫肩上那副無形重擔的心疼。
“吵醒你了?”李玄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歉意,抬手輕輕覆上妻子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她的指尖微涼,被他掌心包裹。
方清墨微微搖頭,幾縷發絲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雪粒悄然滑落。“沒有,剛回。看你這邊燈還亮著,就知道又被什麼‘大棋’絆住了腳。”她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泠泠悅耳,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也有一絲溫柔的嗔怪,“天樞又給你送‘情報’來了?”她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本攤開的、畫著刺眼紅圈的素描本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一蹙,旋即又舒展開,化作了然與凝重。顯然,她對兒子這種特殊能力的顯現已不陌生。
“嗯,”李玄策握緊她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慰藉,也分享著那份沉甸甸的警示,“小家夥的‘雷達’,又捕捉到風暴眼了。”他下巴微抬,點了點烏克蘭那片血紅,“念墨之前的預警,怕是應驗在此。”
方清墨沉默了片刻,目光在丈夫案頭攤開的古籍、墨跡淋漓的綱要草稿、兒子那幅充滿預警意味的畫,以及他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眸之間緩緩流轉。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丈夫因熬夜而更顯深邃的眉宇間,那裡鐫刻著責任、智慧,也潛藏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她什麼也沒問,隻是將另一隻手也輕輕搭上他的肩,指腹帶著安撫的力度,在他緊繃的肩頸肌肉上緩緩揉按了幾下。那指尖帶著實驗室裡浸潤的微涼和屬於她的獨特力道,仿佛帶著奇異的魔力,瞬間緩解了李玄策深藏於骨子裡的疲憊。
“路要一步步走,棋要一子子落。”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如同雪夜裡敲擊冰淩的脆響,帶著一種科學家特有的冷靜與堅韌,“再大的風暴眼,也總有應對之法。彆忘了,你的背後,不止有這滿屋子的書。”她的目光掃過書架上那些承載著千年智慧的典籍,最終落回李玄策身上,溫潤的眼波裡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還有我們。”
李玄策心中最堅硬也最柔軟的地方被這句話擊中。他反手,寬厚的手掌完全覆住妻子按在自己肩頭的手,溫暖而有力。無需更多言語,所有的理解、支持、並肩作戰的決心,都在這無聲的緊握和交彙的眼神中傳遞得淋漓儘致。他微微側頭,臉頰輕輕蹭了蹭妻子微涼的手背,一個極細微卻飽含深情的動作。
“我知道。”他低聲應道,聲音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靜力量,“從未敢忘。”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綱要》。燈光下,那三條由他親筆寫下的核心原則,墨色深沉,字字千鈞:
一曰:“倉廩實·生態安”民生環保是根基)
二曰:“科技矛·文化盾”攻防兼備)
三曰:“預則立·變則通”李天樞預知力+傳統智慧)
此刻,在這平安夜的風雪深處,在這方被燈火、墨香、親情與無上責任所溫暖的書房裡,這份尚在繈褓中的國家戰略構想,似乎又增添了一層無形的厚度。它不再僅僅是紙麵上的宏圖,更融入了血脈的感知、親情的羈絆和兩代人之間無聲的智慧接力。窗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些,撲打著窗戶,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遙遠時代傳來的戰鼓。硯台裡,方才落筆時飽滿的墨汁已微微凝結,在燈光下泛著幽深的烏亮光澤,像一口深不可測的古潭,蘊藏著書寫未來的力量。
李玄策挺直了脊背,肩上方清墨披上的開衫傳遞著熨帖的暖意。他懷中的李天樞終於抵擋不住睡意,小腦袋一點一點,最終沉沉地靠在他胸前,發出了均勻細微的呼吸聲。孩子的信賴與妻子的支持,如同最堅實的基石,托舉著他,也托舉著這份即將破曉而出的、守護家國的宏偉藍圖。他伸出手,將桌角那本攤開的《鹽鐵論》輕輕合上,指尖拂過封麵上古樸的刻痕,仿佛在與千年前的智者完成一次無聲的交接。
長夜未儘,燈火不熄。墨,已研濃;路,已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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