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冬日特有的清冽與稀薄,斜斜地穿過社區學堂老舊的木格窗欞,在磨得發亮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粉筆灰味、舊木頭的氣息,還有一絲老人們帶來的、混合了藥膏和雪花膏的味道。十幾位頭發花白的老學員早已坐得整整齊齊,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掌攤開在課桌上,像等待承接甘霖的土地。講台上方,一塊嶄新的、泛著金屬冷光的智能黑板,與這間充滿懷舊氣息的教室形成奇異的對照。
王秀芹站在講台前,一身洗得發白的藏青色外套熨帖平整,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利落的髻。她輕輕拂去講台邊緣的一點浮塵,動作帶著教師特有的鄭重。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飽經風霜卻充滿求知渴望的臉龐,最終落在那塊新裝好的智能黑板上。昨夜技術人員調試的畫麵仿佛還在眼前,兒子玄策那不動聲色的安排,如同冬日裡悄然遞來的一盆炭火,暖意無聲地滲入心田。
“老哥哥老姐姐們,”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有些嘈雜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今天是冬至,一年裡黑夜最長的一天,也是陽氣開始萌動的日子。咱們今天,不講珠算,不講節氣,講一句老話。”她拿起一支白色粉筆,轉身,在智能黑板旁邊那塊依舊保留的傳統黑板中央,工工整整地寫下幾個蒼勁有力的楷體大字: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粉筆劃過黑板,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春蠶食葉。
“‘君子務本’,”王秀芹放下粉筆,指尖輕輕點著那幾個字,目光沉靜地望向台下,“什麼是‘本’?是根本,是根基,是做人的初心。”她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叩問自己的靈魂。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恰好照亮了她眼角的細紋,那裡麵沉澱著太多複雜的光影。
“我這大半輩子啊,”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坦誠,“就曾經…把‘本’給弄丟了。”教室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老人們屏息凝神,連窗外的風聲都似乎小了下去。王秀芹微微垂眼,視線落在講台桌麵上那個小小的、鑲著舊船票的樸素相框上。泛黃的船票在玻璃下靜靜躺著,上麵模糊的日期“1983.8.23”,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也像一枚沉甸甸的勳章。
“總想著,對一個人好,掏心掏肺,那就是‘本’了。結果呢?掏錯了心,喂了豺狼,還連帶著…傷了自己真正的骨肉,寒了真正該守候的人的心。”她的話語沒有激烈的控訴,隻有沉甸甸的悔悟,像冬日裡凝結的冰淩,沉重而清晰。“眼睛隻盯著自己那點執拗的、自以為是的‘付出’,卻忘了抬頭看看天理,看看人心,更忘了…一個家、一個國,真正的根基在哪裡。”她抬起頭,眼中已有了水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目光掃過台下,帶著懇切與警示,“這‘本’一丟啊,人就容易走岔路,心就蒙了塵,再多的‘道’,都是歪的、斜的,走不到正地方去!到頭來,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教室裡鴉雀無聲。幾位老大娘悄悄抹起了眼角。一位老大爺摘下老花鏡,用力揉了揉發紅的眼眶。王秀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裡積壓多年的濁氣都吐儘。她拿起那個裝著舊船票的相框,將它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智能黑板下方正中央的位置,讓那枚小小的船票成為整個講台的焦點。
“這船票,”她的手指拂過冰涼的玻璃麵,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與力量,“是‘信’。”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掃過每一張蒼老的麵孔,“對國守信!當年他李長庚)出海,是為了打撈沉船裡的國寶,那是他對國家的承諾,再大的風浪,生死無悔!對家守責!他沒能回來,可這船票在,這‘信’字就在!它告訴我,也告訴所有人,無論走多遠,飛多高,根不能斷,本不能忘!守住了國和家的‘本’,立住了做人的‘本’,腳下的‘道’,才能走得正,走得穩,走得長遠!”
她的話語擲地有聲,像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教室裡靜得能聽見窗外枯枝搖曳的聲響。那枚在玻璃下沉默的舊船票,此刻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散發著無聲而磅礴的力量。
“姥姥!姥姥!”
一個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課堂的寧靜。下課了,老人們還在圍著王秀芹感慨唏噓,張小輝像隻小鹿一樣從教室後排跑過來,興奮地拉著王秀芹的手,小手指著那塊剛剛啟動的智能黑板。
“看!姥姥快看!樹!金色的樹!”智能黑板上,正播放著高清的實景影像:遼闊無垠的沙漠邊緣,一片金燦燦的胡楊林在陽光下傲然挺立,虯枝盤曲,直指蒼穹。畫麵如此清晰,仿佛能聽到風穿過林間的嗚咽,能感受到那不屈的生命力。這正是西疆軍民共守的那片英雄林。
畫麵下方滾動著簡短的文字介紹:“西疆·塔克拉瑪乾邊緣胡楊林,沙漠守護者。”教室裡響起一片驚歎。王秀芹看著屏幕上那熟悉的、震撼人心的金色,又看看身邊的外孫,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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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輝仰著小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裡那壯麗又蒼涼的景象,小臉上滿是認真和向往。他忽然轉過頭,清澈的目光看向王秀芹,小手用力地晃了晃姥姥的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問:“姥姥,我長大了,也能去那裡種樹嗎?像電視裡那樣,守著邊疆,守著大樹,讓沙子不跑掉?”
這一問,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在王秀芹心中激起了千層浪。她看著孩子那雙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那眼神裡有好奇,有向往,更有一種懵懂卻赤誠的責任感。她想起了兒子玄策肩負的重擔,想起了丈夫長庚漂泊半生守護的信念,想起了那片土地上像庫爾班老人和阿依努爾一樣默默守望的身影。一股洶湧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更緊地回握住外孫小小的、溫熱的手,重重地、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著,所有複雜的情緒——欣慰、感動、愧疚、釋然,都化作了這一個無聲卻千鈞重的動作。淚水終於還是衝破了堤防,順著她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下來,滴在張小輝的手背上,溫熱。
孩子有些不解地仰頭看著姥姥臉上的淚水,伸出小手笨拙地想去擦:“姥姥不哭…”
黃昏時分,四合院的小廚房裡熱氣蒸騰,彌漫著麵粉的麥香、餡料的鮮香和人間煙火最溫暖的氤氳。冬至的餃子宴是家裡的傳統。方清墨圍著素色圍裙,正將幾份密封好的檢測報告放在廚房的案板上。
“媽,玄策,”她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指間還沾著一點麵粉,“這是今天包餃子用的肉餡、白菜、麵粉的檢測報告,還有咱家水龍頭的水質抽樣。剛出爐的,新鮮著呢!”她翻開報告,指著上麵清晰的數據和醒目的結論印章,“喏,農殘未檢出,重金屬鉛含量低於國標限值十分之一,致病菌未檢出…各項指標,優!”
李玄策係著圍裙,正在擀餃子皮,動作熟練,力道均勻。聞言,他停下手中的擀麵杖,拿起報告掃了一眼。窗外最後一縷天光映著他沉靜的側臉。他拿起一個包好的、元寶似的餃子放在掌心掂了掂,溫熱的觸感,飽滿的形態。
“好,”他唇角微揚,目光掃過案板上碼放整齊的餃子,又落在窗外院子裡正和孩子們一起堆雪人的母親身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感慨,“‘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民生安全,國家的根基,說到底,不就是從這一粒米、一顆菜、一滴水,從這千家萬戶灶台上安穩升起的炊煙開始的麼?”他輕輕放下那枚餃子,仿佛放下的是千鈞重擔的一角,“守住了舌尖上的安全,守住了這最細微處的‘本’,人心才能定,家國才能安。”
方清墨會心一笑,將檢測報告仔細收好。廚房的燈光溫暖地籠罩著兩人,鍋裡的水開始發出細密的聲響,氤氳的白氣升騰起來,模糊了窗玻璃,也將外麵院子裡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和王秀芹溫柔的叮囑聲,烘托得更加清晰、更加暖入心脾。冬至的夜,寒冷而漫長,但這間小小的廚房裡,卻充滿了足以抵禦一切嚴寒的暖意和希望。那枚在學堂講台上熠熠生輝的舊船票,那屏幕上不屈的胡楊林,那檢測報告上一個個代表“安全”的印章,還有掌心這枚飽滿的餃子,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同一個真理:本立而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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