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研究所的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加州六月永不疲倦的陽光,將室內打磨得通透明亮。空調送著恒定的冷風,卻帶不走評審會上無形彌漫的緊繃。空氣裡懸浮著咖啡的微苦、紙張的乾燥油墨味,還有精密儀器運轉時幾不可聞的低鳴。李長庚坐在主位,麵前攤開的是關於新型高溫超導材料應用前景的厚厚評審報告。他微微前傾,手指在報告頁麵上某處複雜的分子結構圖上輕輕劃過,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如同鷹隼在審視著大地上的蛛絲馬跡。
“關於臨界溫度在強磁場下的穩定性衰減問題,”李長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會議室,“史密斯博士,你們團隊提出的梯度摻雜方案,在實驗室小尺度模擬中確實表現優異,但報告中對於大規模工業化製備時可能產生的界麵應力累積效應,評估似乎過於樂觀了。”他抬起頭,看向斜對麵一位頭發花白的同事,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這會是橫亙在從實驗室走向生產線之間的一道深塹。”
那位被點名的史密斯博士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喉結滾動了一下,正欲開口解釋。坐在李長庚右手邊,與他共事多年的資深材料學家馬丁·弗羅斯特卻放下了手中的筆,臉上帶著一絲慣有的、略帶調侃的微笑,目光投向李長庚,語氣輕鬆地問道:“i,請原諒我打斷一下技術討論。我注意到你個人行程表上,下個月標注的又是飛往中國的行程?這已經是今年第三次了吧?”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舒適的椅背上,笑容裡帶著探究的意味,“那邊的項目,或者說……吸引力,真的如此巨大?甚至讓你這位‘所裡的定海神針’頻頻東顧?”
馬丁的話語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聚焦於技術細節的目光,此刻都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投向了主位上的李長庚。窗外的陽光似乎也凝滯了一瞬,會議室裡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
李長庚的動作停頓了。他緩緩地合上了麵前那份厚重的報告,手指在光滑的硬質封麵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汲取某種沉靜的力量。他抬起頭,目光並未直接迎向馬丁,而是掠過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斯坦福校園裡那些挺拔的棕櫚樹在陽光下舒展著油綠的羽葉,噴泉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暈,遠處是矽穀特有的、充滿活力與野心的天際線。這一切,曾是他數十年科研生涯的背景板,熟悉得像掌心的紋路。
他緩緩轉過臉,麵向馬丁,也麵向所有注視著他的同事。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深邃的眼眸裡卻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那裡麵有懷戀,有堅定,更有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他沒有立刻回答馬丁帶著調侃的問題,而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鄭重。
“馬丁,”李長庚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安靜的會議室裡穩穩地傳遞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問的是吸引力?”他嘴角牽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誠的微笑,那笑容裡沒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悅,隻有一種沉澱下來的坦然。“是的,吸引力巨大。難以抗拒的巨大。”
他微微停頓,仿佛在斟酌著最準確的詞句,每一個音節都敲在聽者的心上。
“那片土地,”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望向了遙遠的東方,“正在經曆著一場人類曆史上都罕見的、激動人心的深刻變革。每一天,都有新的問題湧現,複雜得如同最精密的混沌係統,挑戰著認知的邊界;而每一天,又有新的生機在破土,那種蓬勃向上的力量,像是春日裡最強勁的竹筍,帶著摧毀一切阻礙的氣勢。挑戰與生機並存,混亂與秩序交織,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魅力,對任何一個渴望探索未知、渴望在現實中驗證理論的科學家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磁石。”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昔的悠遠感:“但馬丁,你知道的,對我而言,比這些宏大敘事更重要的,是根。”他的右手輕輕抬起,無意識地撫過胸前口袋的位置,那裡貼身放著一張小小的全家福照片——照片邊緣已經被摩挲得微微卷起。“我的根,深埋在那片黃土之下,在長江黃河奔騰的水流裡,在四四方方的院落和嫋嫋升起的炊煙中。那裡有我的血脈相連的家人。”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柔和,“我的兒子,玄策,他在那裡,守護著那片土地的安全與未來;我的兒媳,清墨,她的智慧在實驗室裡閃光;我的孫子孫女,念墨和天樞,他們的未來也深深紮根在那裡。我的智慧,我的學識,我這把老骨頭裡最後的熱忱,”他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都希望,能傾注於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為她走向複興的漫漫長路,添上一塊或許微不足道、但必定竭儘全力的基石。”
他環視一周,目光掃過每一張熟悉的麵孔,眼神坦蕩而明亮:“科學,探索的是宇宙的真理,它沒有國界,它的成果屬於全人類。但科學家,”他微微一頓,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金石墜地,“科學家,是有祖國的。他的情感,他的責任,他最終的歸屬感,都深深地烙印在那片他稱之為‘家’的土地上。就像一棵樹,枝葉可以伸向天空,但它的根,永遠紮在生養它的土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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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會議室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方才技術爭論的硝煙似乎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滌蕩乾淨了。馬丁·弗羅斯特臉上的調侃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動容和一種近乎肅然的敬意。他望著李長庚,這位共事了二十餘年的老友,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散發著一種陌生的、溫潤而堅定的光芒。其他幾位評審專家也微微頷首,目光中流露出理解與尊重。科學家的身份之外,他們首先也是人,理解那份對故土的眷戀與責任。
“i,”馬丁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真誠,“你說得對。非常對。家,永遠是無可替代的坐標。”他主動伸出手,隔著會議桌,與李長庚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祝你歸途順利。希望你的智慧,能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結出更豐碩的果實。”那握手,是同事間的尊重,更是對一種樸素而崇高信念的致敬。
評審會繼續進行,技術層麵的討論依舊嚴謹而深入,但空氣中似乎多了一絲心照不宣的暖意。李長庚的發言,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雖已平靜,卻改變了湖水的溫度。
會議結束時,加州的陽光已染上了金紅的暮色。李長庚謝絕了馬丁共進晚餐的邀請,獨自回到了他那間堆滿書籍、模型和各類礦石樣本的辦公室。窗外,斯坦福標誌性的胡佛塔在夕陽中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沒有開燈,任由暮色溫柔地吞噬著房間的輪廓,隻有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映著他沉思的麵容。
他打開郵箱,收件人欄鄭重地輸入了那個遠隔重洋的地址:xuan.ce.isecurity.gov.。光標在空白的內容框裡閃爍,如同他此刻澎湃卻克製的心緒。白天會議上的話語,家人溫暖的笑臉,神州大地日新月異的圖景,還有那些潛藏在平靜表象下的暗流與博弈,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
他深吸一口氣,十指落在鍵盤上,敲擊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玄策吾兒:
今日所內評審會畢,高溫超導項目進展尚可,然產業化之路,道阻且長,尤以界麵應力累積為甚,此乃普世難題。
另有一事,思之甚重,需及時告汝知曉。近期於某閉門學術沙龍,偶聞數家國際材料巨頭正密謀加速構建針對特定稀土元素尤以鏑、鋱等重稀土為甚)在高端永磁材料領域之專利壁壘,其勢洶洶,意圖扼製後來者咽喉。此動向,恐非單純市場行為,背後或有更深層次戰略考量,意在長遠鎖死我相關產業升級之關鍵路徑。彼等動作甚為隱蔽,然蛛絲馬跡已現,望汝部高度警覺,早作綢繆。
附:留意麻省理工學院材料係華人青年學者陳硯之y.z.cs》之論文,其關於無低重稀土永磁體之新思路,或可為我另辟蹊徑提供一線曙光。此人背景清白,求學經曆清晰,心向故土,可堪關注。其聯係方式,我已托可靠渠道另行發送至汝加密信箱。
家中諸事,念墨、天樞學業,清墨辛勞,汝母身體,吾時時掛念於心。汝肩負重任,事務繁雜,萬望善自珍攝,勿以我為念。
此間諸事已了,歸期將近。
父長庚字
於大洋彼岸,心係故園
2014年6月30日斯坦福
敲完最後一個字,李長庚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落款處——“於大洋彼岸,心係故園”。這八個字,重若千鈞。他點擊了發送,看著郵件進度條瞬間走到儘頭,仿佛一顆心也隨之跨越了浩瀚的太平洋。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夜幕已然低垂,斯坦福校園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遠處舊金山灣區的燈光璀璨如星河倒瀉。然而,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這無邊的繁華燈火,越過了波濤洶湧的太平洋,堅定地投向東方那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那裡有他血脈的根,有他未竟的使命,是他靈魂最終的錨地。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清臒而挺拔的身影,還有那雙在夜色中依舊灼灼生輝、寫滿歸途的眼睛。辦公室內一片寂靜,隻有電腦風扇發出細微的聲響,仿佛在為一位遠行遊子的心之所向,作著無聲的伴奏。心之所向,便是歸途。太平洋的波濤再洶湧,也阻隔不了這深植於血脈的引力,這引力,名為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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