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市城郊,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深處,一座低矮卻異常敦實的廠房在午後的烈日下沉默著。巨大的換氣扇在屋頂嗡嗡轉動,試圖驅散八月東北特有的悶熱,但收效甚微。一推開那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鐵門,一股裹挾著金屬腥氣、機油味和灼人熱浪的洪流便撲麵而來,瞬間能讓人窒息。
這裡便是王鐵柱的王國——特種鋼材淬火車間。
車間裡光線被刻意調得有些昏暗,隻有核心淬火區域被幾盞高懸的強光燈慘白地籠罩著,如同舞台的焦點。巨大的淬火爐膛口洞開著,裡麵翻滾著金紅色、近乎液態的烈焰,發出沉悶的咆哮。空氣被高溫炙烤得扭曲變形,熱浪肉眼可見地升騰、翻滾。沉重的行車吊著通體暗紅、剛從爐膛中取出的粗壯鋼坯,如同從地獄核心拖拽出的巨獸脊骨,緩緩移向旁邊巨大的淬火油槽。鋼坯所過之處,空氣發出劈啪的爆鳴。
王鐵柱就站在這片灼熱地獄的中心,離那咆哮的爐口不過幾步之遙。他穿著洗得發白、後背和前襟被汗水浸透又烤乾、留下一圈圈鹽漬的深藍色工裝。花白的短發緊貼著頭皮,臉上溝壑縱橫,那是歲月和爐火共同雕刻的痕跡。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角、鬢邊滾落,砸在腳下的金屬格柵上,瞬間“滋啦”一聲化作白汽。他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布滿厚厚老繭和燙傷舊痕的雙手,此刻卻異常穩定地操控著麵前精密控製台上一排排旋鈕和閃爍著冷光的液晶屏幕。
屏幕上,代表淬火溫度、時間、冷卻介質配比和流速的曲線圖,如同病人的心電圖般劇烈波動著。旁邊,一摞厚厚的、邊角卷起的實驗記錄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數據和潦草的標注,記錄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最新的一頁上,幾個鮮紅的大字觸目驚心:“脆性超標!應力集中!”這是國家某重大裝備急需的核心承力部件材料,工藝瓶頸卡在這裡,就像一根刺,深深紮在王鐵柱和整個項目組的心上。
“降溫!油溫再降5度!c型淬火油比例上調2!”王鐵柱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爐火的咆哮和行車的轟鳴。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條代表鋼坯內部應力變化的曲線,那曲線如同失控的野馬,正朝著危險的紅色警戒區猛衝。
操作工緊張地執行指令。通紅的鋼坯被精準地浸入巨大的油槽。瞬間,“嗤——!!!”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滾油潑雪,又像巨獸瀕死的嘶吼!濃密刺鼻的白煙混合著油霧猛烈升騰,瞬間彌漫了整個淬火區域,將強光燈的光柱都切割得支離破碎。油槽內,暗金色的淬火油如同沸騰的岩漿,劇烈翻滾、噴濺。
王鐵柱的心猛地一沉。這聲音,這反應……太劇烈了!預示著內部結構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衝擊。他幾乎能想象出鋼坯內部那肉眼不可見的晶體結構在狂暴冷卻下扭曲、撕裂的場景。失敗!又是失敗!
煙霧稍散,行車吊鉤升起。巨大的鋼坯重新暴露在燈光下,表麵覆蓋著一層不均勻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詭異灰黑色澤。王鐵柱拿起旁邊一把沉重的合金小錘,深吸了一口灼熱刺鼻的空氣,走到鋼坯前。他舉起錘,沒有猶豫,對著一個預製的測試點,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下!
“當——嗡……”
一聲沉悶、短促、帶著明顯破裂雜音的脆響回蕩在車間。錘子落點處,一道猙獰的裂紋瞬間炸開,如同黑色的閃電,迅速蔓延開去!
死寂。
隻有爐火還在不知疲倦地咆哮。操作工們垂下頭,不敢看王鐵柱的臉。巨大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灼熱。王鐵柱握著錘柄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汗水混著油汙,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他盯著那道醜陋的裂紋,眼前仿佛不是一塊失敗的鋼材,而是那項被卡住脖子、無法推進的國家重器。他猛地轉身,踉蹌著走到控製台旁布滿油汙的休息凳上,重重坐下。從工裝口袋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個磨得發亮的舊鋁製飯盒。打開蓋子,裡麵沒有飯菜,隻有半盒劣質的茶葉末。他抓起一把,也不管多少,直接塞進搪瓷缸裡,走到牆角還在咕嘟冒泡的開水桶旁,接了滿滿一缸滾水。
滾燙的茶水混著粗糙的茶葉末,散發著苦澀的味道。王鐵柱端著缸子,沒有喝,隻是盯著那渾濁的液體,眼神失焦。汗水滴進缸裡,也渾然不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挫敗中,一個極其遙遠卻又無比清晰的畫麵,毫無征兆地撞進了王鐵柱的腦海。
那是二十多年前,遼河邊的防汛站。年輕的李玄策,還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毛頭小子,頂著技術員的頭銜,卻總愛抱著一本泛黃的舊書看。那時的王鐵柱,是站裡力氣最大、性子最直的工人。一個悶熱的夏夜,兩人值完班,蹲在河堤上啃著冷饅頭。李玄策指著渾濁洶湧的河水,又翻著那本舊書,對他說:“鐵柱哥,你看這水,至柔,卻能穿石。古人製器,也講究個‘水火既濟’。《天工開物》裡講煉鐵,‘凡鐵性主寒,非火不能熔;火性至烈,非水不能成器’。火是陽,水是陰,水火交融,陰陽調和,剛柔相濟,才能煉出真正的好鋼,就像這水,該猛的時候能衝垮一切,該柔的時候又能滋養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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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王鐵柱聽得半懂不懂,隻當是書呆子的酸話。可現在,李玄策當年那帶著書卷氣的聲音,那“水火既濟”、“陰陽調和”、“剛柔相濟”幾個詞,卻如同洪鐘大呂,在這灼熱、死寂的車間裡轟然炸響!
“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王鐵柱喃喃自語,失焦的眼神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站起來,搪瓷缸裡的茶水潑灑出來,燙在手背上也渾然不覺。
他大步衝到控製台前,布滿老繭的粗壯手指,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虔誠和前所未有的靈巧,在冰冷的觸控屏上飛速滑動、點擊。他不再糾結於單一的溫度或油品配比,而是將整個淬火過程視作一個動態的、需要“調和”的生命體。
“之前的思路錯了!”他聲音嘶啞卻亢奮,像是在宣告,“光想著壓,想著硬碰硬!忘了‘柔’!忘了‘濟’!”他飛快地重新設定參數,屏幕上複雜的曲線圖被他勾勒出一條全新的路徑:
“升溫段,火力要足,但要穩!溫度曲線不是直線衝頂,要像燒窯一樣,有個‘文火浸潤’的階段,讓熱量由表及裡,透進去!保溫時間加長三分之一!”火之陽,需有柔)
“淬火瞬間,冷卻速度不是越快越好!要給它一個‘緩衝’!油溫不能太低!c型油比例下調,加入更多具有‘緩釋’特性的d型油!讓冷卻之力,像高手打拳,不是一拳打死,是層層滲透!”水之陰,需有韌)
“最關鍵的是‘水火相交’那一刻!”王鐵柱的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入油角度調整!不是直插到底,要帶個傾角!讓鋼坯‘旋’著進去!就像……就像太極推手!讓油流包裹、旋轉、均勻受力!化解衝擊!”水火既濟,陰陽相濟)
每一個指令,都顛覆了之前的經驗,都帶著一種源自古老冶煉智慧的全新理解。操作工們麵麵相覷,有些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