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風,帶著一點未褪儘的料峭,吹過京城灰瓦灰牆的胡同,卷起幾片伶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李玄策的書房裡,那股熟悉的墨香和古籍的沉靜氣息似乎也被這風攪動得有些沉重。他放下手中那份來自國家經濟研究中心的內部風險預警報告,厚厚的紙張邊緣幾乎被他指尖的溫度熨得微卷。
報告用冷靜的數據勾勒出一幅令人憂心的圖景:三四線城市,無數嶄新的樓盤如同雨後森林裡的蘑菇,密密匝匝地生長起來,又在人去樓空的寂靜裡迅速蒙塵。龐大的庫存像無形的巨石,壓得地方財政喘不過氣,更讓無數像老陳那樣在腳手架上揮灑汗水的農民工兄弟,攥著幾張薄薄的欠條,站在料峭的春風裡,望著那鋼筋水泥的叢林,眼神茫然得如同迷途的羔羊。一家中型地產公司資金鏈瀕臨斷裂的消息,像投入湖麵的石子,報告裡冰冷的“連鎖反應”四個字,在李玄策腦中激起的卻是風暴——地方財政的窘迫、關聯產業的蕭條、銀行壞賬的陰影,最終都會沉甸甸地落在最底層的老陳們肩上。
他閉上眼,指腹輕輕按壓著眉心。窗外的風聲似乎更清晰了,帶著初春特有的、混合著泥土和塵霾的氣息。他不是困在數字迷宮裡的經濟學家,他需要親眼看看那片壓在無數人心頭的“樓宇森林”。
幾日後,李玄策的身影出現在冀中平原一座典型的資源枯竭型城市——雲澤市。沒有前呼後擁,隻帶了一位熟悉地方情況的助手。他特意避開了嶄新卻空曠得如同布景板的新區,一頭紮進了老城區邊緣一片規模龐大的新樓盤。小區門口“尊邸華庭”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依舊晃眼,但售樓處卻門可羅雀,厚厚的灰塵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幾個保安裹著不合時令的厚棉衣,縮在崗亭裡,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小區深處,未完工的幾棟樓如同巨大的灰色骨架,裸露的鋼筋在風裡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就在一棟半成品高樓下的背風處,李玄策看到了老陳。
五十出頭的年紀,臉上溝壑縱橫,被風吹日曬染成醬紫色。他蹲在幾塊散落的水泥磚上,身上的舊棉襖袖口磨得發亮,沾滿灰漿的解放鞋鞋頭開了線。他手裡捏著幾張皺巴巴的紙,正和另外兩個同樣愁眉苦臉的工友低聲說著什麼。那幾張紙,就是他們這幾個月汗水的唯一憑證——欠條。
“……老王頭家裡娃等著錢交學費,我家那口子的藥,眼瞅著也要斷了……”老陳的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木頭,“包工頭說上麵開發商錢沒下來,他也沒轍,讓再等等……可這日子,咋等啊?”他布滿厚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欠條的邊緣,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紙張揉碎。他抬頭望向那棟未完工的灰樓,眼神空洞,那空洞裡盛滿了生活的重壓和無望的等待,沉甸甸的,看得李玄策心頭一緊。
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撲在老陳布滿皺紋的臉上,他下意識地眯起眼,抬手擋了一下,動作遲緩而疲憊。那細微的動作裡,是底層勞動者被生活反複磋磨後的麻木和堅韌交織的無奈。
幾番輾轉,李玄策在一個充斥著劣質香煙味和汗味的老城區茶館裡,找到了幾個本地小開發商和建材供應商。茶館嘈雜,人聲鼎沸。
“李同誌,不瞞您說,”一個謝了頂、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姓趙,是本地一家小建築公司的老板,他嘬了一口濃得發苦的茶沫子,眉頭擰成了疙瘩,“前些年,上頭喊口號,gdp要快!咱就跟著風跑,地價便宜,銀行肯放貸,圖紙還沒捂熱乎呢,就敢圈地開工!為啥?都想著趕緊蓋起來,賣出去,回籠資金,再圈下一塊!這心思,就跟滾雪球似的,停不下來啊!”
旁邊一個做水泥生意的劉老板插話,聲音帶著焦慮:“現在呢?雪球滾不動了!房子蓋得比人多,賣給誰去?我們這些跟著喝湯的,材料款壓了大半年,工錢欠著,銀行天天催利息,跟催命符一樣!再這麼下去,大家夥都得卷鋪蓋滾蛋!”他煩躁地拍了下油膩膩的桌麵,震得茶杯裡的水晃蕩出來。
趙老板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說到底,還是咱這地方底子虛。礦挖光了,廠子黃了一片,年輕人但凡有點門路的,誰願意留在這兒?都奔著省城、奔著東南沿海去了。沒人,沒像樣的產業,光靠賣地蓋房子,那就是沙灘上壘高塔,潮水一來,嘩啦全倒!”他苦笑著搖搖頭,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李玄策沉默地聽著,茶館裡渾濁的空氣、茶客們粗糲的抱怨、老板們臉上交織的懊悔與焦灼,連同老陳那空洞的眼神,在他腦海裡碰撞、交織。這不是簡單的數字遊戲,這是無數個老陳的生計,是無數個小老板的掙紮,是一個個失去了產業支撐的城市的陣痛。他想起了《管子》裡那句“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此刻體會得如此真切——沒有富足安定的產業,沒有讓人安居樂業的根基,再華麗的高樓也隻是空中樓閣,民心又如何能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回到京城,李玄策將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天一夜。窗外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書桌攤開的那本《管子》上。書頁微黃,墨字如星。他反複咀嚼著“倉廩實”與“禮節榮辱”之間的聯係,那樸素而深刻的治國智慧穿透千年塵埃,直指當下的困局核心。
昏黃的台燈下,他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狼毫飽蘸濃墨。筆鋒落下,並非疾風驟雨,而是帶著一種沉凝千鈞的力道。手腕運轉間,一個厚重飽滿的“實”字躍然紙上。他盯著那墨跡淋漓的字,仿佛要將其中蘊含的力量都汲取出來。片刻,又換了一管稍細的筆,在“實”字旁邊,寫下一個清朗挺拔的“融”字。筆尖在紙上遊走,如同梳理著腦海中的萬千思緒。
墨跡漸乾,他放下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雲澤市空曠的樓盤,看到了老陳佝僂的背影。產業為基,民生為實,城市與人的融合共生……思路在寂靜的深夜裡愈發清晰。
翌日,在智囊團核心成員參加的閉門研討會上,李玄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帶著徹夜思考後的篤定:
“我們麵對的不是簡單的‘賣房子’問題,而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病根在於‘產城分離’、‘人城割裂’。治本之策,在於‘產城融合’,在於‘人的城鎮化’。”
他拿起激光筆,光束落在投影幕布上勾勒出的雲澤市地圖上,聲音沉穩而清晰:
“其一,對庫存重如山積的區域,要果斷‘疏’,而非繼續‘堵’!”光點精準地圈出幾個新區,“支持地方將符合條件的商品房,轉化為保障房、人才公寓、適老性住房。這既是盤活存量,更是雪中送炭,解決城市夾心層的燃眉之急。”會議室裡幾位負責住房政策的成員微微頷首,快速記錄著。
“其二,光‘疏’不夠,更要‘養’!”光束移向雲澤市周邊廣袤的郊縣區域,“雲澤的老工業底子還在,精密製造、特色農產是沉睡的寶藏。”李玄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座的王鐵柱——這位昔日的老同學,如今已是國家工業基礎升級領域的專家。王鐵柱立刻會意,接口道:“沒錯!我們正在推進特種鋼材和高端刀具的本土化替代,雲澤的幾家老廠子,技術工人底子好,設備稍加改造就能承接部分訂單。這能直接創造大量優質崗位!”李玄策點點頭,光束又指向一片綠色的農業區:“還有智慧農業。念墨團隊在江南做的精準灌溉和病蟲害遙感監測試點很成功,完全可以在雲澤複製推廣,提升特色農產品的品質和產量,打造品牌,形成從田間到餐桌的高附加值鏈條。”他看向負責農業科技的專家,對方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產業升級,讓地方經濟有了造血能力,有了吸引人、留住人的底氣。
“其三,源頭必須‘控’!”光束驟然收緊,銳利如刀,指向那些還在盲目規劃的待開發地塊,“嚴控新增住宅用地供應!必須引導地方把有限的資金、寶貴的土地資源,從蓋房子的‘虛火’裡抽出來,堅決投向實體產業、投向創新、投向那些能真正創造財富、提升競爭力的領域!”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資金如水,要讓它流向滋養實業的沃土,而非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空轉淤積。”
最後,激光筆的光點聚焦在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能看見老陳蹲在寒風裡的身影:“所有政策落腳點,最終是‘人’,是千千萬萬個‘老陳’!保障農民工工資支付,必須作為硬指標、生命線!這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民心問題,是社會穩定的基石!‘倉廩實而知禮節’,‘實’的不僅是糧倉,更是百姓的腰包和人心!”
條分縷析,層層遞進。既有高屋建瓴的戰略方向產城融合),又有具體可行的操作路徑疏、養、控),更牢牢鎖定了民心這個根本。會場一片寂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與會者眼中越來越亮的光芒。
會議結束,窗外的夕陽已染紅了半邊天。李玄策沒有立刻離開,他獨自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華燈初上的京城。城市的輪廓在暮色中延伸,車流如河,萬家燈火次第點亮。
秘書悄然走近,輕聲彙報:“領導,雲澤那邊剛傳來消息,市裡已經緊急約談了‘宏泰地產’的負責人,政府工作組進駐,優先協調資金,確保被拖欠的農民工工資,尤其是那個叫陳建國的班組,能在月底前拿到大部分欠薪。”
李玄策沒有回頭,隻是望著遠處那一片片溫暖的燈火,輕輕“嗯”了一聲。那燈火之下,是無數個家庭,是無數個像老陳一樣的脊梁。他仿佛看到老陳顫抖著接過那疊遲來的血汗錢時,眼中渾濁的淚水,看到他緊鎖的眉頭或許能因此稍稍舒展一分。
然而,這隻是漫長征程的第一步。那些空置的樓房,如同城市尚未愈合的傷口;那些失去方向的產業,仍在陣痛中摸索;千千萬萬顆懸著的心,依舊需要堅實的土地來安放。前路漫漫,重擔在肩。
夜風帶著涼意拂過窗欞。李玄策收回目光,轉過身,書桌上那本攤開的《管子》映入眼簾。昏黃的燈光下,“倉廩實而知禮節”幾字,墨色沉靜,卻仿佛蘊藏著穿透時空的力量。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那溫潤的宣紙,感受著紙張的紋理,也感受著字裡行間那份沉甸甸的囑托。富民安邦,路在腳下。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春夜的微涼和一種不容退縮的決意。這憂思,這重擔,才剛剛開始。
喜歡金蘭厭勝劫請大家收藏:()金蘭厭勝劫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