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後一天，京城已染上濃重的秋意。天空是鉛灰色的，低沉的雲層仿佛壓著紫禁城的飛簷，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一場醞釀中的秋雨，遲遲未落，隻在空氣中蓄滿了潮濕的、帶著涼意的水汽。
位於城市核心區域的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建築內，氣氛比窗外的天氣更加凝重。這裡是高度保密的國際情報分析中心。沒有窗戶的會議室裡，光線被精確地調節到最適合長時間閱讀屏幕的亮度。巨大的環形電子屏幕占據了整麵牆壁，上麵分割顯示著複雜的圖表、加密通訊的片段、衛星地圖的局部放大圖、以及幾張關鍵人物的照片和履曆摘要。空氣淨化器發出低沉的嗡鳴，混合著紙張翻動和鍵盤敲擊的細微聲響，構成一種緊張而壓抑的背景音。
李玄策坐在環形會議桌的主位偏側，位置並不居中，卻依舊是整個空間氣場的核心。他穿著一件深藏青色的羊絨開衫，裡麵是熨帖的白襯衫，領口鬆開一粒紐扣。這身打扮消解了部分正式感，卻更襯出他此刻的沉靜與內斂。他手中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枚溫潤的黑色圍棋子，目光沉靜地掃視著屏幕上不斷滾動的信息流，仿佛在審視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
屏幕上，一個關鍵詞被反複標注、關聯——“楓葉國”加拿大）。焦點鎖定在引渡“某涉華要犯”的司法程序上。情報摘要清晰地顯示，楓葉國司法部門內部存在巨大分歧，承受著來自“某大國”美國）史無前例的政治和外交壓力，甚至夾雜著不公開的威脅。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壓力已經開始外溢，波及到正常的科技合作項目，一些在楓葉國頂尖大學和實驗室工作的華人科學家，近期頻繁遭遇“非正式”的審查和談話，氣氛驟然緊張。而這些人中，不乏“歸巢計劃”名單上的關鍵目標。
“……綜合各方渠道信息，”一位戴著無框眼鏡、聲音沉穩的情報分析師彙報著，“對方此次施壓，手段多元且力度空前。除了公開層麵的外交照會，更動用了大量非正式渠道，通過媒體放話、智庫報告、甚至利用跨國企業的影響力進行遊說和施壓。其核心訴求，不僅是阻止引渡，更意在借此機會，營造一種‘寒蟬效應’，阻嚇科技人才流動，特彆是針對我方的高層次人才引進計劃。”
分析師頓了頓，調出一張關係網絡圖，指向幾個關鍵節點：“值得注意的是，楓葉國下月即將舉行地方選舉，選情膠著。涉事要犯所在的選區，是執政聯盟的關鍵票倉。對方顯然精準地利用了這一點，將司法問題高度政治化、本土化，試圖裹挾民意，迫使楓葉國當局就範。”
會議室裡一片沉寂。幾位身著便裝、神情嚴肅的部門負責人眉頭緊鎖。楓葉國素來以司法獨立自詡，但麵對如此赤裸裸的乾涉和國內政治壓力，其最終決定會偏向何方，確實充滿變數。一旦引渡被拒，不僅正義難以伸張，更將釋放出危險的信號，對“歸巢計劃”乃至更廣泛的國際科技合作，都可能造成嚴重打擊。
“李顧問，您看……”新任的安全事務負責人，一位年富力強、眼神銳利但此刻也難掩凝重的少壯派，將目光投向李玄策。他叫陸錚，是李玄策在國安部時期一手提拔起來的乾將，思維縝密，行動力強，如今接過了處理具體涉外安全事務的重擔。
李玄策手中的圍棋子停止了轉動，穩穩地落在桌麵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他沒有立刻回答陸錚，而是將目光投向屏幕上的楓葉國地圖，以及那些被重點標注的大學和科研機構的位置。
“《鬼穀子》有言：‘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權，而揣諸侯之情。’”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會議室的沉寂，帶著一種洞察秋毫的冷靜，“對方此舉，看似氣勢洶洶，實則暴露了其核心目的——並非單純為了一個要犯，而是借題發揮，行遏製之實，打亂我人才引進的節奏，製造分裂。其力雖強，其心已亂，其根在‘懼’。”
他微微前傾身體，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點，如同在無形的棋盤上落子：
“量權，在於看清楓葉國自身的‘痛點’與‘癢點’。”他指向屏幕上的政治關係圖，“痛點，是其國內政治博弈，尤其是選票壓力。癢點，是其企業界對穩定、可預期的營商環境和巨大中國市場的渴望。對方施壓，是抓住了‘痛點’，那我們，就要精準地撓其‘癢點’，並緩解其‘痛點’。”
“陸錚，”李玄策看向自己的得力乾將，“縱橫捭闔，貴在分化瓦解，借力打力。此局，我意分三步走。”
“第一步，‘利而誘之’。”他目光沉穩，“立刻啟動‘民間外交’渠道。請工商聯牽頭，組織幾家與楓葉國有深度合作、信譽卓著且對方政商界都買賬的龍頭企業負責人，‘非正式’地訪問楓葉國。行程安排上，重點拜訪受此次風波影響較大的楓葉國在華投資企業協會、以及幾個關鍵選區的商會領袖。談話重點：一是重申中國堅持依法辦事、保護外商合法權益的一貫立場；二是強調中國市場的穩定性與巨大潛力，以及雙方深化經貿合作對楓葉國經濟、就業的‘實利’；三是‘不經意’地提及，引渡案隻是個案，不應影響兩國互信互利的大局，更不應被政治化利用，否則可能引發不必要的‘寒蟬效應’，反噬雙方合作根基。記住，態度要誠懇，立場要清晰，但表達要‘民間’，要‘非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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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錚迅速記錄，眼神專注。
“第二步，‘安其心’。”李玄策略作停頓，“由商務部、市場監管總局配合，精心選擇幾家在楓葉國具有重要影響力、且在華經營一直合規的大型企業——比如，楓葉國那幾家知名的乳製品和農產品巨頭。在接下來的一到兩周內，‘適時’地發布幾份關於其產品在華抽檢合格率持續保持高位、市場表現穩健、享受公平待遇的正麵報告或新聞通稿。甚至可以安排一兩家信譽好的財經媒體，做幾篇關於‘楓葉國優質產品如何滿足中國消費者需求’的深度報道。要讓他們切實感受到，隻要合規經營，中國市場的大門始終敞開，並且有利可圖。這是實打實的‘定心丸’。”
“第三步，”李玄策的語氣轉為嚴肅，“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立刻啟動‘歸巢計劃’楓葉國方向的‘護巢’預案。對名單上的每一位關鍵目標，尤其是那些近期受到‘特彆關注’的科學家，實施最高級彆的保護措施。加密通訊渠道升級，安全屋預案激活，緊急撤離路線複核。同時，通過我們在當地的‘可靠朋友’僑領、學者、友好人士），向他們傳遞明確信息：祖國是他們最堅強的後盾，無論外部環境如何變化，‘歸巢’的大門永遠暢通，安全絕對有保障。行動要快，要隱秘，要萬無一失！”
他的話語條理清晰，既有對局勢的深刻洞察“其心已亂，其根在懼”），又有具體的化解策略“利誘”、“安心”、“護巢”），將古老的“縱橫捭闔”之術運用得爐火純青。
陸錚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欽佩與明悟的光芒：“明白！李顧問，三步齊發，剛柔並濟，虛實相間。‘利誘’緩解其內部壓力，‘安心’穩住其商界，‘護巢’確保我方核心利益。這盤棋，活了！”
李玄策微微頷首，重新拿起那枚黑色圍棋子，在指間摩挲：“記住，陸錚，外交如弈棋，不僅在於眼前的攻殺，更在於大勢的營造和時機的把握。有時候，看似無關緊要的‘閒棋冷子’，在關鍵時刻，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就像這枚‘閒子’，”他將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一個空曠的邊角位置，“此刻它無所作為，但若對方在中央糾纏過甚，忽略了邊角，它便可借勢生根，甚至成為劫材，反製全局。所以，要有耐心，靜待時機。風浪越大，越要穩住舵盤。”
會議結束，眾人領命而去，密室裡隻剩下李玄策和陸錚。電子屏幕的光映在李玄策的臉上，明暗交錯。
“陸錚，”李玄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囑托，“‘歸巢計劃’關乎國運根本，那些科學家，是我們追趕甚至超越的關鍵火種。護住他們，就是護住未來。壓力再大，也要頂住。記住，最大的力量，有時並非雷霆萬鈞，而是滴水穿石的韌性與靜水流深的智慧。”
“是！請顧問放心，我定當竭儘全力！”陸錚挺直脊背，鄭重承諾。
走出那棟灰色建築，秋雨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敲打著行道樹開始泛黃的葉子。李玄策沒有打傘，任由清涼的雨絲拂在臉上，帶走密室裡殘留的凝重。他坐進等候的轎車，沒有回顧問辦公室，而是示意司機回家。
車子駛入熟悉的胡同，停在那座靜謐的四合院門前。院門虛掩著，溫暖的燈光和飯菜的香氣從門縫裡飄散出來，瞬間驅散了秋雨的寒涼和方才的暗湧。
推門而入，方清墨正係著圍裙，從廚房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清蒸鱸魚。李念墨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眉頭微蹙，似乎在處理數據。李長庚則在廊下，悠閒地給幾盆秋菊修剪枝葉。李天樞蹲在石榴樹下，用小樹枝專注地撥弄著一隊搬家的螞蟻。
“回來啦？正好開飯。”方清墨抬頭，笑容溫婉，仿佛能融化一切堅冰。
“爸爸！爺爺說螞蟻搬家要下雨，可雨已經下啦！”李天樞丟下樹枝，像隻快樂的小鳥撲過來。
李玄策彎腰抱起兒子，感受著那小小的、充滿生命力的溫暖身體。他深吸一口帶著飯菜香、菊花清氣和雨後泥土芬芳的空氣，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放鬆下來。楓葉國的暗湧、大國的博弈、縱橫捭闔的機鋒……在這一方小小的、充滿煙火氣的庭院裡，都暫時化作了遙遠的背景音。
他抱著天樞走進溫暖的燈光裡，臉上露出了真正鬆弛的笑容。外麵風雨如晦，但隻要有這盞照亮歸途的燈火，有這片可供心靈棲息的港灣，再大的風浪，也終將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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