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禪院一角,那裡有一方小小的石砌淺池,雨水積在池中,清澈見底,倒映著古柏的枝椏和一小片鉛灰色的天空。
“你看這方池水,”大師指著水池,“無風時,它能清晰地映照天光雲影,古柏虯枝。微風起,則漣漪蕩漾,影象破碎。狂風至,則濁浪翻騰,麵目全非。人心亦如此池。外界的得失、毀譽、利害,便是那風。風本無善惡,池水本自具足映照之能。問題在於,世人常將這池水攪動的責任,全然歸咎於風,卻忘了池水本身是否足夠澄澈、足夠深廣,能否在風起時,守得住那份映照的本性。”
李玄策順著大師的目光看向水池,若有所思。一陣山風吹過,池水果然泛起漣漪,倒影模糊晃動。
“大師是說,欲求心安,不在外求,而在內修?修一顆澄澈深廣之心,足以抵禦外境風浪?”
明心大師微微頷首:“然也。然此‘修’,非是刻意強求,更非壓抑束縛。《道德經》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心安之道,在於如水之性。能容,故能滌蕩汙穢;能柔,故能隨方就圓;能靜,故能沉澱渣滓,複歸澄明。不爭,非是無為,而是不爭一時意氣、一己私利,隻循天理大道而行。不執,非是放棄,而是明了萬物生滅有常,得失隨緣,心無掛礙。如此,風動幡動,心自巋然不動。”
他拿起竹枝掃帚,輕輕拂過石桌邊緣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依舊緩慢而充滿韻律。“譬如這掃地。世人掃地,隻求地麵乾淨,掃完即了。而修行人掃地,掃的是心地。一帚下去,掃的是貪念;再一帚,掃的是嗔怒;複一帚,掃的是癡愚。掃帚有形,心地無形。掃的是否乾淨,唯有自知。所謂‘時時勤拂拭’,拂拭的是這顆易染塵埃的心。但拂拭久了,亦不可執著於‘無塵’,執著亦是塵。”
李玄策的心隨著大師的話語而起伏。這些道理,他並非全然不懂,古籍經典中也多有論述。然而,在此情此景,由這樣一位超然物外的智者娓娓道來,結合著眼前這方靜池、這古柏清風、這緩慢而充滿禪機的掃帚動作,字字句句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敲擊在他心靈深處最困惑的地方。那些關於官場風氣、關於世道人心、關於如何引導社會重建精神家園的龐大命題,似乎在這“掃地掃心地”的樸素公案中,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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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所言,直指根本。”李玄策由衷歎道,眉頭卻並未完全舒展,“然則,人心如水,可導而不可壅,可疏而不可堵。治世之道,當如何引導這萬千心湖,使之趨向澄淨?又如何在這物欲橫流的時代,重新樹立起足以令人敬畏的道德標杆?”這是他作為智囊顧問,更深層次的思考。
明心大師放下掃帚,重新坐定,為李玄策續上熱茶。茶煙嫋嫋,模糊了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卻讓那雙眼睛更加明亮。
“敬畏生於心,而非立於外。”大師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強立標杆,若人心不服,標杆終成空文,甚至淪為偽善之具。古之聖王,莫不‘正己以正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上行下效,如風過草偃,此乃自然之理。李居士所慮之‘清風正氣’,其源頭活水,在於居上位者能否‘正心誠意’,能否持守如履薄冰之心,如臨深淵之慎。”
他端起茶杯,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大學》開篇即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而後方能治國平天下。此乃千古不易之序。若根基動搖,人心不正,縱有再完備的律令、再嚴密的監察,亦如沙上築塔,根基不穩,終有傾覆之危。故,欲正世風,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正己心;欲正己心,當以‘誠’為基,以‘敬’為守。敬天地,敬生命,敬職責,敬法度,更敬心中那份與生俱來的良知明德。”
“敬…良知…”李玄策低聲重複著,仿佛有一道電光劃過腦海。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做技術員時,對每一顆螺絲的敬畏;想起了在防汛一線,對每一條水紋變化的敬畏;想起了在絲路地脈,對天地自然的敬畏;更想起了如今身處高位,對肩上那份沉甸甸責任的敬畏。這份“敬”,或許就是那定心的錨。
“大師所言,醍醐灌頂。”李玄策的眼中流露出豁然開朗的光芒,那份沉積的憂思似乎被這清冽的禪院氣息和智慧的言語洗滌了不少,“正心誠意,持敬守中。由己及人,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此乃治本之策。”
明心大師含笑點頭,不再言語。兩人相對而坐,默默品茶。山風穿過禪院,拂動古柏枝葉,沙沙作響。偶爾有零星的鳥鳴從遠處傳來,更添幽靜。茶香、檀香、草木清氣交融在一起,時間仿佛在這裡變得緩慢而粘稠。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大雄寶殿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悠揚渾厚的鐘鳴。
“當——”
鐘聲洪亮、沉凝、悠遠,如同來自亙古洪荒,穿透層疊的殿宇,越過蒼翠的山林,清晰地抵達這方小小的禪院。它並不急促,一聲之後,餘韻綿長,在群山之間久久回蕩,滌蕩著空氣,也滌蕩著心靈。
李玄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那鐘聲仿佛有形之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肅穆與力量,從他頭頂百會穴灌入,順著脊柱而下,直抵腳心湧泉。胸中所有的煩憂、思慮、籌謀,在這莊嚴的鐘聲裡,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雪片,瞬間消融殆儘。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寧靜,如同月下清泉,汩汩流淌於心田。
他仿佛看見一片平靜無波的湖泊,倒映著朗朗乾坤。風吹過,湖麵微瀾,但湖底依舊沉靜深邃。那便是“敬”所守護的“心”嗎?
鐘聲餘韻漸歇,最終歸於山林原本的寂靜。李玄策緩緩睜開眼,目光清澈而平和,如同被這鐘聲和古刹的靈氣徹底洗濯過一般。他看向明心大師,大師也正含笑看著他,眼中帶著欣慰與了然。
李玄策起身,對著明心大師,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比來時更加恭敬,更加心悅誠服:“聽大師一席話,聞古刹一聲鐘,勝過讀十年書。晚輩受教了。”
明心大師亦起身,雙手合十還禮:“李居士慧根深種,一點即透。心湖澄澈,方能映照萬物,指引迷航。望居士持守此心,便是蒼生之福。”
李玄策鄭重地點點頭。他沒有再多言,轉身,緩步走出這方清幽的禪院。來時沉重滯澀的腳步,此刻變得輕快而穩健。當他再次踏上那濕漉漉的青石台階,一步一步向下走去時,心境已截然不同。山風依舊寒冷,卻帶著令人神清氣爽的涼意。回望那掩映在蒼鬆古柏間的千年古刹飛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寧靜莊嚴。
那一聲滌蕩心塵的鐘鳴,仿佛已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思考著如何將這份源於古老智慧的“正心誠意”與“敬畏持守”,化作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如同那潤物無聲的春雨,融入他所關注的社會治理、乾部教育之中,為那“清風正氣”的願景,注入最深沉也最恒久的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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