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的京城,寒氣仿佛有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空氣裡,卻絲毫壓不住城市中心那即將噴薄而出的熾熱情感。巨大的電視屏幕鑲嵌在李家客廳溫暖的牆壁上,此刻正上演著一場光與聲的盛大狂歡。
畫麵裡,是首都心臟地帶那標誌性的廣場。黑壓壓的人潮如同沸騰的海洋,在凜冽的冬夜裡湧動。無數張麵孔,老的、少的,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鮮豔的圍巾和毛茸茸的帽子裡,呼出的白氣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氤氳升騰,連成一片朦朧的霧氣。巨大的倒計時牌高懸天際,鮮紅的數字如同跳動的心臟,每一次閃爍都牽動著現場數萬雙眼睛和電視機前億萬顆心。主持人激昂的聲音透過頂級的音響係統傳來,每一個字都裹挾著令人血脈僨張的鼓點:“十!九!八!……”這聲音,是時代脈搏最強勁的搏動,是億萬人民共同的心跳,彙成一股席卷一切的聲浪,隔著屏幕仿佛都能感受到那震耳欲聾的轟鳴和腳下地麵的微微顫抖。
然而,這驚濤駭浪般的喧囂,在推開通往李家四合院那扇厚重的玻璃門後,瞬間被過濾、沉澱,化作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背景低吟。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陽台不大,三麵環繞著落地玻璃窗,將深冬的嚴寒牢牢隔絕在外。室內隻亮著幾盞造型古樸的壁燈,光線是溫暖的橘黃色,柔柔地鋪灑開來,像一層溫暖的薄紗,籠罩著圍坐在一起的五個人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馨香:上好的武夷山大紅袍嫋嫋升騰的茶香,清雅而醇厚;一碟方清墨親手做的桂花糕,散發著新桂的甜香與幾味溫和藥草的獨特清冽,那是她實驗室的“副產品”,帶著母親特有的溫柔心思;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餘韻,是白日書房裡留下的痕跡。這些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寧靜場域,將外麵世界的狂歡徹底隔開。
李玄策沒有穿標誌性的正裝,一身深灰色的羊絨家居服,讓他卸下了日間的威嚴,顯出幾分難得的鬆弛。他靠在舒適的藤編沙發裡,結實的手臂自然地環過方清墨的肩膀。方清墨——這位平日裡一絲不苟的中科院院士,此刻也收起了實驗室的嚴謹,隻穿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高領毛衣,頭輕輕地、無比信任地枕在丈夫的肩窩。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嘴角噙著一絲近乎慵懶的安寧笑意。卸下重擔,她隻是他的妻子,一個享受家庭溫存的女人。
李長庚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裡,銀發梳理得一絲不亂,在壁燈下閃著柔和的光澤。他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老花鏡,鏡片後的目光深邃而慈祥,越過鏡片的上緣,久久地、靜靜地凝視著孫輩的方向。他布滿歲月痕跡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牌——那是去年他正式歸國時,李玄策親手為他佩戴上的,上麵刻著一個古老的“歸”字,線條古樸而遒勁。
李念墨坐在父親和爺爺中間的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換下了常穿的實驗服或職業裝,一件淺駝色的羊絨衫襯得她知性而溫婉。她微微側著身,一隻手臂挽著弟弟李天樞。十二歲的李天樞,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絨布睡衣,安靜地依偎在姐姐身邊。他那雙異於常人的、仿佛蘊藏著星雲漩渦的眼眸,此刻沒有看喧囂的電視屏幕,而是專注地仰望著陽台外深邃無垠的夜空。他的眼神比同齡人沉靜太多,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專注,仿佛在傾聽宇宙深處的秘密,又帶著孩子對新年的純粹期待。
“七!六!五!……”電視裡,倒計時的呐喊聲浪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仿佛要將整個城市的屋頂掀翻。廣場上的人們揮舞著手臂,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對嶄新開始的渴望與狂喜。
就在這時,一直仰望星空的李天樞,清澈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如同夜空中最純淨的星辰。他抬起小小的、略顯蒼白的手,指向墨藍色天幕上一個異常明亮、穩定移動的光點。那光點並非閃爍的恒星,它穩定、持續,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軌跡勻速劃過天際,像一支無聲的銀梭,正穿透厚重的夜幕。
“爸爸,爺爺,姐姐,”李天樞的聲音響起,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質感,卻又奇異地穿透了電視背景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膜,“看那顆星星!它好亮,像一顆…一顆穿過黑夜的銀梭子。”他的小臉上帶著純粹的驚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與那光點產生共鳴的微妙神采。
他的話語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李玄策的目光立刻從電視屏幕移開,追隨著兒子手指的方向。那顆“銀梭子”——那是數小時前剛剛發射升空、成功進入預定軌道的新一代北鬥導航衛星!它在深邃的夜空中留下的這道光軌,在李玄策眼中,瞬間超越了科技成就的象征。它更像是在這複雜多變的國際風雲中,國家為自身命運、也為世界提供的一個堅定坐標,一顆定海神針般的“定盤星”。思緒如潮水般湧來:父親李長庚當年在大洋彼岸的堅守與毅然歸航;“歸巢計劃”中那些克服重重險阻、如同倦鳥歸林的頂尖科學家們的身影;還有無數個日夜,在量子通信的微觀世界、在ai倫理的思辨前沿、在探索“天地人”大係統奧秘的征途上,那些默默無聞卻執著耕耘的身影……這顆衛星的光芒,仿佛是無數顆赤誠心火凝聚而成的燈塔,刺破黑暗,指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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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二!……”廣場上的聲浪如同海嘯般撲來,電視機裡的畫麵被無數激動得變形的麵孔和揮舞的手臂填滿,新年即將到來的臨界點,空氣中充滿了爆炸性的張力。
李玄策收回追隨衛星的目光,緩緩地、深深地環視身邊這方寸之地裡,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們。父親李長庚,銀發如雪,鏡片後的眼神深邃而睿智,那裡麵沉澱著跨越兩個世紀的滄桑,卻燃燒著永不熄滅的、對這片土地和人類未來的赤子情懷。妻子方清墨,感受到丈夫的目光,從肩窩處抬起頭,回望他。她的眼神溫柔似水,卸下了院士的銳利,隻有全然的信任與柔情,那雙在實驗室裡操控精密儀器、創造生命奇跡的指尖,此刻正無意識地輕輕撚著李玄策家居服的袖口。女兒李念墨,她的目光也正從夜空收回,迎上父親。那雙繼承了她母親聰慧的眼睛裡,跳動著永不熄滅的探索火焰,她所創造的“伏羲”,正努力理解著千年的古老智慧,試圖為這個紛繁複雜的時代尋找新的解方。還有依偎在姐姐身邊的李天樞,這個天賦異稟的孩子,他的感知如同纖細而堅韌的絲線,似乎能直接觸碰到宇宙深處最細微的脈搏,他是這個家族、乃至未來不可限量的希望。
這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小小的陽台,成了家與國、小我與大我、當下瞬間與浩渺未來完美交融的奇妙節點。三代人的智慧、沉甸甸的責任與深沉的愛,如同看不見卻無比堅韌的絲線,將他們五人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也將他們與腳下這片曆經滄桑卻生機勃勃的土地、與頭頂那片蘊藏著無儘奧秘的浩瀚星河,緊緊地係在了一起。
“一!新年快樂!!!”
“轟——!嘩——!”
電視畫麵瞬間被漫天炸開的、無與倫比的璀璨煙花徹底淹沒!金色、銀色、紅色、紫色、藍色……無數道光束撕裂夜空,巨大的花朵在蒼穹怒放,瀑布般的流光傾瀉而下,將整個廣場乃至城市的半邊天映照得亮如白晝。震耳欲聾的煙花轟鳴聲、山呼海嘯般的“新年快樂”呐喊聲,如同開閘的洪流,透過屏幕洶湧澎湃地衝擊著耳膜,象征著舊歲的轟然落幕與一個嶄新時代的盛大開啟。
然而,在李家這方寧靜的陽台上,那最後一聲震天動地的“新年快樂”,那宣告新紀元到來的煙花轟鳴,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消音、凝固。所有的聲音都退到了遙遠的背景裡,模糊不清。
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被李天樞那句指向“銀梭子”的話語所牽引,更被他接下來那近乎夢囈般的低語牢牢攫住。
就在那萬眾歡騰、煙花炸響的巔峰時刻,李天樞小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顫了一下。他那隻被李念墨挽著的手,下意識地、更緊地回握住了姐姐的手指,仿佛在尋求某種支撐。他依舊仰望著那顆即將隱入天幕邊緣的“銀梭子”,清澈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名狀的波動,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姐姐……”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幾乎被淹沒,卻又像一根最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那無形的靜音屏障,清晰地鑽進李念墨的耳朵,也鑽進了全神貫注傾聽的家人們心裡,“它……那顆‘銀梭子’……好像在……唱歌?”他微微歪著頭,似乎在極力捕捉著某種常人無法感知的頻率,小臉上浮現出孩童特有的困惑與專注交織的神情,“一首很輕很輕的歌……飄在風裡……說……它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唱歌”?
“很遠很遠的地方”?
李念墨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弟弟這種模糊不清、卻又帶著奇異準確性的感知,往往預示著某種被常規科技手段所忽略、卻真實存在的信號或危機!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弟弟冰涼的小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猛地轉頭,目光帶著強烈的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投向父親李玄策。
李玄策也聽到了。
在兒子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深邃如淵的眼眸驟然縮緊,方才因家庭溫馨而鬆弛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極其細微地蹙攏了一下,形成一個深沉的川字。他沒有看女兒,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再次投向窗外那深邃的、煙花尚未完全散儘的夜空。那顆“銀梭子”已經滑向了視野的儘頭,隻留下一道即將消散的、微弱的銀色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