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的風，帶著特有的鹹腥與溫潤，拂過浙東那個叫做“石浦灣”的小漁村。正是休漁季節，往昔喧囂的碼頭安靜了下來。一排排漁船整齊地泊在港灣裡，隨著潮水輕輕搖晃，桅杆林立，像一片沉寂的森林。船身上新鮮的桐油味兒，混合著漁網散發出的淡淡海腥和晾曬著的海帶紫菜的鮮鹹氣息，彌漫在六月的空氣裡。陽光熾烈，曬得石板路麵發燙，海鷗的鳴叫顯得格外清亮。
村東頭老樟樹下的曬場上，卻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一群漁家婦女圍坐在一起，手指翻飛。她們手中編織的，不再是傳統的尼龍漁網，而是一種顏色深褐、帶著獨特韌性的新型網具——海藻生物降解網。材料是方清墨院士團隊的最新成果，以海藻提取物為基礎，既堅韌耐用，又能在廢棄後自然降解，化作魚蝦的養分。
“哎，阿芬嫂，你這梭子走得可真快！”一個臉上刻著風霜、笑容爽朗的婦人揚聲讚道。
被喚作阿芬嫂的婦人頭也不抬，手指靈活得像穿梭的銀魚：“不快不行啊，合作社接的訂單多，休漁期就指著這活計給娃們添點書本費呢！”她口中的合作社，正是村裡老漁民周大櫓牽頭組建的“石浦灣生態合作社”。周大櫓，是李玄策的老同學周衛國的親叔公，古銅色的臉龐像被海風和歲月反複揉搓過的礁石，一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
此刻，周大櫓正站在曬場中央，手裡拿著一卷泛黃的舊圖紙，對著幾個好奇的年輕遊客比劃著。他赤著精壯的上身，肌肉虯結，布滿陳年的曬斑和細小的白色鹽霜痕跡。
“後生仔，看好了！”周大櫓聲音洪亮，帶著海浪拍岸般的韻律感。他忽地沉腰坐馬，雙臂緩緩展開，做出一個仿佛在拉拽巨網的姿勢，接著腳步輕移，身體隨之擺動，劃出流暢而充滿力量的弧線。“這步子，叫‘探海’！”他一邊示範，一邊講解，“左腳點地，右腳虛劃，身子這麼一擰——老祖宗傳下來的！為啥？憑這步子，踩在甲板上，就能覺出底下暗流的湧勁兒，八九不離十！比你們城裡人那啥…聲呐雷達，差不了多少！”
年輕遊客們看得嘖嘖稱奇，紛紛跟著比劃，卻總是不得要領，引來周圍織網婦女們善意的哄笑。周大櫓自己也哈哈大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莫急莫急！這是咱漁家人的血脈，是跟海龍王打交道的‘密碼’！等晚上媽祖巡安，讓你們看個全乎的——那才叫‘媽祖祭舞’，每一步都是活的海圖！”
夕陽熔金，將海麵染成一片壯闊的橙紅。石浦灣小小的媽祖廟前，已是人山人海。漁村的男女老少都換上了相對整潔的衣裳，神情莊重而虔誠。廟前空地上，周大櫓身穿一件半舊的靛藍色對襟褂子，腰間係著一條象征吉祥的紅布帶，站在隊伍最前方。他身後，是幾十位同樣健碩的老漁民，人人麵色肅穆。
低沉的海螺號角“嗚——”地一聲長鳴，劃破暮色。緊接著，牛皮大鼓沉穩有力地擂響：“咚！咚！咚！”仿佛大海的心跳。周大櫓深吸一口氣，胸腔鼓起，猛地發出一聲悠長蒼勁的呼喊：“起——舞——嘍——！”
鼓點驟然變得急促而富有節奏。周大櫓動了。他的動作不再像白天示範時那般隨意，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儀式感和難以言喻的力量美。他時而雙臂高舉，如同揚帆起航，迎著海風；時而俯身下探，如同撒網入海，力貫千鈞；時而擰身踏步，如同與洶湧的暗流搏鬥；時而雙臂環抱，如同滿載而歸，心懷感恩。每一個動作都大開大合，充滿了與大自然的角力與對話。他腳下的步伐，踩在鼓點的縫隙裡，時而沉重如錨定海底，時而輕快如浪尖飛舟。周圍的舞者緊緊跟隨，動作整齊劃一，幾十雙沾滿海鹽的赤腳拍打著地麵，發出“啪！啪！”的聲響，與鼓聲、海浪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撼動人心的原始韻律。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的氣息，漁民們黝黑的臉上汗水晶亮，眼神卻無比專注，仿佛在與冥冥中的海神進行著古老的交流。那舞姿，是千百年來漁家人與大海共生、搏鬥、敬畏的生命密碼。
李玄策一家，就站在人群稍外圍靜靜看著。李玄策一身素色棉麻衣衫，負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眼前這充滿力量與信仰的古老舞蹈。方清墨挽著他的手臂，眼中閃爍著對丈夫家鄉民俗的欣賞與理解。李念墨拿著一個小型環境聲呐記錄儀，正悄悄捕捉著舞蹈節奏與附近海域潮汐波動的關聯數據，臉上帶著研究者的專注。李天樞則被奶奶緊緊牽著，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視線追隨著周大櫓爺爺每一個充滿力量的動作，小臉上滿是新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應。
祭舞進入高潮，鼓點如疾風驟雨。周大櫓一個旋身，雙臂如大鵬展翅般張開，定格在最高點。海風驟起，吹動他花白的頭發和衣襟，獵獵作響。就在這一刻，一輪皎潔的圓月恰好升上海平麵，清輝灑落，將舞者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沙灘上，如同古老圖騰的複活。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和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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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畢，周大櫓帶著一身熱汗，氣息微喘地走到李玄策麵前，臉上是暢快又帶著點赧然的笑容：“玄策啊，見笑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也就這點拿得出手的玩意兒了。”
李玄策鄭重地拱手還禮：“大櫓叔，此舞非舞，是漁家的魂，是通海的靈犀。今日一見，令人心懷激蕩。”他頓了頓，從隨行人員手中接過一個用暗紅色絲絨包裹的長條形盒子，雙手捧到周大櫓麵前。
“大櫓叔，諸位鄉親，”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今日目睹祭舞，心有所感。特帶來一件舊物，贈與咱們‘石浦灣生態合作社’。”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李玄策緩緩揭開絲絨布。月光下，盒子裡靜靜躺著一截尺餘長的黝黑金屬。它布滿斑駁的鏽跡和深深淺淺的凹痕，表麵凝結著厚厚的海洋礦物沉積物，一些細小的貝殼碎片鑲嵌其中，散發著濃重的、來自深海的鹹腥與歲月的氣息。最引人注目的是頂端一個巨大的鏽蝕鐵環，環身幾乎被厚厚的海鏽包裹，隻隱約能看出一點輪廓。
“這是…”周大櫓的瞳孔猛地收縮，呼吸都急促起來。周圍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漁民也紛紛圍攏，眼神激動。
“沒錯，”李玄策的聲音帶著曆史的回響，“這是當年鄭和船隊寶船巨錨的殘片。六百年前，它曾定鼎海波，劈開萬裡鯨濤。先輩們揚帆遠航，不為征伐，隻為溝通萬邦，播撒和平與文明的種子。”
李玄策將沉甸甸的錨鏈殘片鄭重地交到周大櫓粗糙寬厚、布滿老繭的大手中。周大櫓雙手接過，隻覺得那冰涼、粗糙而沉重的觸感，瞬間貫通了他的血脈，手臂微微顫抖著。他低頭凝視著這承載著無儘歲月與榮耀的殘骸，渾濁的老眼中竟泛起一層水光。
“大櫓叔，諸位鄉親，”李玄策環視著周圍一張張被海風和歲月雕刻的臉龐，聲音清朗而充滿力量，“今日，你們以這生態之網為‘錨’，守護大海生機；以這媽祖信仰為‘帆’，指引心中航向。這休漁護海、與萬物共生之念，這傳承古禮、不忘根本之心，正是我華夏真正的國魂所係！此錨此帆，方是托舉國運、駛向未來的不滅之舟！”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在漁民心中激起巨大的回響。許多老漁民激動地抹著眼睛，年輕一代也聽得心潮澎湃。周大櫓更是緊緊握住錨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這份沉甸甸的囑托融入骨血。
“好！好一個‘生態為錨，信仰為帆’！”周大櫓哽咽著，猛地將錨片高高舉起，對著月光，對著大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呐喊：“石浦灣的子孫們，聽見沒？！護好咱的海，守好咱的根！這才是咱漁家人的大船！”
“護好咱的海！守好咱的根！”漁民們群情激昂，聲浪彙入海潮，響徹夜空。
這時，一群村裡的少年抬著一艘精心製作的、約一米多長的鄭和寶船模型，興奮地跑到海邊。船體刷著朱漆，帆是用潔白的宣紙糊成。在周大櫓和李玄策的示意下，少年們小心翼翼地將寶船模型放入淺水區。月光灑在潔白的紙帆上，映出上麵稚嫩卻認真的字跡：
“願魚兒多多！”
“大海永遠藍！”
“考上大學，研究大海！”
“讓世界嘗嘗我們養的大黃魚！”
……
李天樞掙脫奶奶的手，也跑過去，踮著腳尖，在最大的一麵帆上，認認真真寫下：“謝謝大海媽媽。”
海風徐來，潔白的紙帆鼓脹起來，載著少年們純真的心願，在粼粼波光中輕輕搖曳，緩緩漂向海灣深處，仿佛無數微小的希望之舟駛向無垠。
就在這充滿希望與感動的氛圍中，李天樞的目光被周大櫓爺爺手中緊握的那截錨鏈殘片吸引。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出小手，輕輕觸摸那冰冷、粗糙、布滿曆史傷痕的表麵。
就在指尖觸碰的刹那，李天樞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的眼睛瞬間失去了焦距，瞳孔深處仿佛映照出幽藍深邃的海底光影。一種奇異的、帶著歡欣和感激的情緒，如同溫暖的海流，瞬間湧入他的腦海，伴隨著無數細微的、如同星塵閃爍般的藍色光點。
他抬起頭，望向月光下波光瀲灩的海麵，用一種夢囈般空靈而清晰的語調說道：“浪裡有藍眼淚在說話…它們說…謝謝休漁…謝謝大家…它們好開心…要開花了…”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正準備招呼大家去參加祭舞後夜宴的周大櫓，驚愕地張大嘴巴，下巴上的胡子都在抖動。他看看李天樞，又看看手中沉重的錨片，再望向月光下平靜的海灣，那裡，似乎真的有點點幽藍色的微光在浪花間若隱若現那是夜光藻在特定條件下的自然現象，被稱為“藍眼淚”）。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和震撼從腳底直衝頭頂，他失聲驚呼：“老天爺！這娃…這娃真懂魚語海言？！”
李玄策走到兒子身邊，溫暖的大手輕輕按在李天樞的肩頭，深邃的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和漂遠的紙船，投向那月光鋪就、延伸向無垠黑暗的海平線。他的聲音平靜而悠遠，帶著一種洞悉萬物的了然：
“大櫓叔，草木有靈，魚獸知恩。這大海，這天地萬物，何嘗沒有心？我們敬畏它，愛護它，與之共生，便是最大的智慧，也是最深的國魂——‘敬天愛人’四字，足矣。”
海風帶著濕潤的鹹味拂過，吹動李玄策的衣袂。那截古老的錨鏈殘片在周大櫓手中，在月光下沉默地閃爍著幽暗的光澤。遠處，少年們心願的紙帆漸漸融入海天交接的朦朧月色。海灘上，“藍眼淚”的幽光隨著浪湧明滅閃爍，仿佛無數生靈在無聲地應和。篝火燃起來了，映照著漁民們質樸而充滿希望的笑臉。海濤聲聲，如同亙古的低語，吟唱著關於守護、傳承與敬畏的永恒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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