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寒冬臘月，朔風凜冽，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似的。春節的喜慶氣息還殘留在一些商鋪門口褪色的紅燈籠上，卻被一種更深沉、更凝重的氛圍所覆蓋。金融街高聳的玻璃幕牆大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行人裹緊大衣，步履匆匆，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謹慎。剛剛過去的那個金融風暴的“寒冬”，雖然最猛烈的衝擊波似乎已經過去，但留下的滿地狼藉和徹骨寒意，遠未消散。
在靠近金融街核心區的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大樓裡，“p2p風險資產清償專項工作組”的辦公室燈火通明。這裡沒有交易大廳的喧囂，沒有基金經理的意氣風發，空氣裡彌漫著的是紙張翻動、鍵盤敲擊和低聲交談混合成的、帶著沉重壓力的忙碌氣息。走廊裡排著不算長的隊伍，大多是些神情焦慮、衣著樸素的中老年人。他們攥著厚厚的資料袋，眼神裡交織著最後一絲希望和無儘的擔憂，默默等待著叫號。
李玄策穿著一件深色的羊絨開衫，外麵罩著同色係的呢子大衣，悄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由一位工作組副組長陪同著，靜靜觀察著。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排隊等候的麵孔——那位頭發花白、緊緊抱著一個褪色布包的老婦人，眼神渾濁，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那個穿著舊工裝、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的中年男人，腳下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裡麵似乎裝著他全部的身家證明；還有一位年輕的母親，懷裡抱著熟睡的孩子，臉上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憔悴和茫然。
“李顧問，這邊請。”副組長壓低聲音，引著李玄策穿過忙碌的大辦公區，走向裡間的組長辦公室。沿途的工作人員或埋頭核對數據，或耐心地接待著情緒激動的投資者，解釋著清償流程、資產凍結情況、可能的清償比例……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超負荷運轉後的疲憊，但眼神裡都保持著一種近乎職業本能的專注和克製。
組長辦公室裡，文件堆積如山。組長姓張，一個四十多歲、頭發已見稀疏的精乾男人，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暈開的墨。看到李玄策進來，他立刻站起身，想要敬禮，被李玄策抬手製止了。
“張組長，辛苦了。坐。”李玄策的聲音溫和，自帶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在張組長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沒有寒暄，直接問道：“情況怎麼樣？”
張組長搓了把臉，似乎想讓自己更清醒些，然後拿起一份厚厚的報告遞給李玄策：“李顧問，這是最新的清償工作進展報告。暴雷平台涉及的資產，能查封凍結的基本都控製住了，包括房產、股權、車輛、部分現金賬戶。第三方審計和評估機構正在加班加點，對資產價值進行最後的核定。目前最大的難點是……很多資產存在嚴重高估、重複抵押甚至虛假的情況，水分很大。而且，一些關鍵責任人還在追逃中，部分資金流向境外，追索難度極大。”
李玄策接過報告，並沒有立刻翻開。他的目光落在報告封麵上那行醒目的標題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麵。窗外，一陣更猛烈的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零星的枯葉。
“老百姓的血汗錢，有多少是實實在在能追回來的？”他問，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
張組長喉結滾動了一下，麵露難色：“這個……初步估算，綜合所有資產，再扣除必要的處置費用和優先級債務……平均清償比例，樂觀估計，可能……可能隻有三成左右。有些平台，甚至更低。”
辦公室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空調出風口持續發出低沉的嗡鳴，以及外麵隱約傳來的、帶著哭腔的申訴聲。
“三成……”李玄策重複了一遍，眼神變得異常深邃。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排隊的老者、中年男人、年輕母親眼中最後的光，可能就在這個數字麵前徹底熄滅。他緩緩翻開報告，一頁頁仔細看著。報告裡是冰冷的數字、複雜的圖表、艱澀的法律術語，還有一長串涉及巨額資金流向不明的平台名稱。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無數破碎的家庭和崩塌的信任。
他看得極慢，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張組長屏息凝神，不敢打擾。李玄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報告後附的幾頁公眾來信摘要上。這些信，言辭懇切，甚至有些卑微，字字泣血，控訴著被騙的經過，訴說著治病錢、養老錢、孩子學費錢化為烏有的絕望，更多的是對“政府要給個說法”、“錢還能不能要回來”的殷切期盼。其中一封信裡，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俺們不懂啥p2p，就聽人說利息高，能把俺孫子上大學的錢攢出來……現在可好，棺材本都沒了……政府同誌，求求你們，給俺們做主啊……”
李玄策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他抬起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辦公桌上那盆努力伸展著幾片綠葉的綠蘿，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當他轉回目光時，眼神已變得無比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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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組長，”他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償工作，是風暴過後最關鍵的‘後半篇文章’。數字很重要，但比數字更重要的，是人心，是公信力！”
張組長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聽著。
“第一，”李玄策豎起一根手指，“清償比例，必須實事求是！是多少就是多少，絕對不能為了安撫情緒而虛報、浮誇！老百姓有知情權，更有承受真相的勇氣和韌性。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的錢去了哪裡，為什麼隻剩這麼多，每一分錢的追索我們都儘了力。透明，是重建信任的第一步。”
“第二，”第二根手指豎起，“過程必須陽光！每一個環節，從資產核查、評估、拍賣到資金分配，都要公開、公正、可追溯。要主動接受監督，邀請投資者代表、人大代表、媒體在可控範圍內）參與關鍵環節的見證。要設立專門的谘詢和投訴渠道，確保每一個疑問都能得到及時回應。要讓大家看到，我們是在陽光下做事，沒有任何暗箱操作！”
“第三，”他的語氣更加凝重，“依法依規是底線！該追究刑責的，一個都不能放過！追贓挽損要窮儘一切合法手段，無論國內國外。對於那些惡意轉移資產、潛逃境外的，要協調國際力量，持續追逃追贓。同時，要堅決保護好無辜從業者的合法權益，不能搞‘一刀切’。”
他拿起桌上的筆，在報告的扉頁空白處，鄭重地寫下幾行遒勁有力的批示：
＞清償工作，關乎萬千家庭生計，關乎社會公平正義底線。務必堅持：
＞一、實事求是，透明公開，讓受害者看得見過程，算得清賬目。
＞二、依法依規，窮儘手段追贓挽損，嚴懲犯罪，保護無辜。
＞三、深刻反思，汲取教訓，處理好防範風險與支持實體經濟創新之平衡。
＞老百姓的錢袋子，是天大的事！當以最大之誠意、最嚴之要求、最實之舉措，儘力挽回損失，彰顯法治之剛性與執行之韌性，讓受害者感受到最大程度的公正！
＞——李玄策
寫完，他將報告遞還給張組長，目光如炬：“這‘後半篇文章’，比前半場風暴平息更難寫。寫好了，才能堵住金融風險的‘管湧’，才能真正穩住人心，為未來的金融創新鋪一條更健康的路。記住，‘靜水深流’，水麵看似平靜，底下的工作更要紮實、細致、有力！”
“是！李顧問！我們一定堅決落實您的指示！”張組長挺直腰板，雙手接過報告，感覺手中的文件仿佛有千鈞之重，但同時也充滿了方向感。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一位工作人員探進頭來：“張組長，外麵有位叫王鐵柱的同誌，說是……是李顧問的老同學，想……想反映點情況。”
李玄策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鐵柱？請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厚實工裝棉襖、身材壯實、帶著東北口音的漢子有些局促地走了進來。正是李玄策的老同學，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的特種鋼材淬火工藝師王鐵柱。他臉上帶著風霜和旅途的疲憊，手裡還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土特產袋子。
“玄……玄策？哦不，李顧問！”王鐵柱看到李玄策，有些激動，又有些拘謹，搓著手。
“鐵柱，跟我還客氣什麼？坐。”李玄策笑著起身，親自給他倒了杯熱水，“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廠裡放假了？”
王鐵柱接過熱水，憨厚地笑了笑，又歎了口氣：“唉，不是放假。是……是替我師傅來的。他……他把自己攢了一輩子的三十多萬，還有借親戚的十幾萬，全投到那個‘啥啥寶’裡了，說是高利息養老……結果，全沒了！老頭子急火攻心，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他聽說有工作組在清退，自己又下不了床，就托我拿著材料來問問……看看還能不能……能不能回來點。”他說著，眼圈有些發紅，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文件袋。
李玄策臉上的笑容斂去了，他接過文件袋，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看著王鐵柱：“鐵柱，你自己呢？沒受影響吧？”
“我？”王鐵柱撓撓頭，“我那點工資，得養家糊口，還得供孩子念書，可不敢碰那些‘高息’的東西。不過……”他臉上露出一絲真誠的感激，“說到這個，還得謝謝你！去年個稅改革，咱這技術工人的起征點提高了，專項附加扣除也實在，廠裡好幾個老師傅都念叨，說國家想著咱工人呢，到手的錢實實在在多了點。要不然，這年關更難過。”
李玄策點點頭，拍了拍老同學厚實的肩膀：“國家想著每一個踏實工作的人。你師傅的事，工作組會按流程處理，實事求是，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你回去告訴他，安心養病，政府不會不管。”
他轉向張組長：“張組長，這位王鐵柱同誌反映的情況，請務必記錄在案，按程序優先辦理。像他師傅這樣因病無法親自前來的特殊困難群體，工作組要考慮開通綠色通道，或者提供上門核實服務。處理結果，要及時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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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們立刻安排專人對接！”張組長立刻應道。
王鐵柱連聲道謝，黝黑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他放下帶來的紅腸等土特產，憨憨地說：“玄策……李顧問，你工作忙，我就不多打擾了。這點老家帶來的，給……給侄兒侄女嘗嘗鮮。”說完，又深深鞠了一躬，才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離開了。
辦公室裡又恢複了安靜。李玄策走到窗邊，看著王鐵柱壯實的身影彙入樓下街道稀疏的人流中，漸漸消失。窗台上那盆綠蘿，在暖氣中頑強地伸展著綠意。
“張組長，”李玄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力量，“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工作的意義。一個王鐵柱，背後是他重病的師傅，是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也是千千萬萬個普通工薪階層對政策的感受，對國家的信任。金融創新不能成為吞噬百姓血汗的巨獸，防範風險的籬笆要紮緊，但支持實體、惠及民生的活水，更要暢通無阻。這份報告，”他指了指張組長手中的文件，“以及你們後續的每一個行動，都是在修複這‘內心的綠水青山’。”
張組長肅然，用力點頭：“明白了，李顧問！我們一定把‘老百姓的錢袋子是天大的事’這句話，刻在心裡，落在實處！”
李玄策最後看了一眼窗外。寒風依舊，但天際似乎隱隱透出了一線微光。金融風暴的餘波仍在蕩漾，但在這間忙碌的辦公室裡，在這份沉甸甸的批示下，在一位老工人托付的希望中，一股名為“靜水深流”的力量，正開始堅定地、細致地、一點一滴地，撫平創傷，重塑信任，守護著這片土地上最珍貴的人心根基。他知道，前路依舊漫長，但隻要方向對了，每一步，都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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