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縷晨曦，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潤，悄然爬上了京郊一片不起眼的灰色廠區圍牆。圍牆內，幾棟半新不舊的樓房沉默矗立，樓頂巨大的空調外機發出低沉的嗡鳴，是這片區域唯一持續的背景音。這裡，遠離市中心的喧囂與浮華，像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卻承載著此刻舉國上下最為焦灼的期盼——國家芯片製造關鍵設備的攻堅前線。
其中一棟樓的三層會議室，空氣卻與窗外的溫煦截然不同。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間擠滿了人，老舊空調賣力地吹著冷風，卻驅不散彌漫在每個人眉宇間的凝重與壓抑在胸腔下的滾燙。長條會議桌油漆斑駁，上麵散落著厚厚的圖紙、寫滿複雜公式的草稿紙，還有幾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白板幾乎被寫滿了，藍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線條與符號交織纏繞，構成一幅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星圖”——那是光刻機某個核心子係統的結構圖與算法模型。
張啟明博士站在白板前，背對著眾人。他身形清瘦，兩鬢已染上明顯的霜色，鏡片後的眼睛因長期缺乏睡眠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銳利，緊緊盯著白板上一處被反複圈畫的複雜公式。他是“長庚計劃”首批引進歸國的頂尖微電子專家之一，曾是國際某巨頭公司的核心研發成員，此刻，他是這支代號“星火”的攻堅團隊的靈魂。
“還是不行，”他聲音有些沙啞，手指重重敲在白板上，“這裡的能量場畸變率，始終無法降到閾值以下。0.01微米的精度差，到了晶圓上就是災難性的缺陷。李工，你那邊模擬的結果如何？”他轉向坐在桌邊一位同樣麵容疲憊的中年工程師。
被點名的李工揉了揉太陽穴，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張博士，最新一輪模擬……畸變率還是超標0.5個百分點。我們嘗試了七種不同的補償算法，效果都不理想。這材料的非線性特性比預想的還要棘手……”
會議室裡響起一片低低的歎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空調外機單調的嗡鳴聲在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窗外，幾隻麻雀在枝頭跳躍啁啾，更襯得室內的寂靜沉重如山。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甘和焦慮。自從上個月那紙來自大洋彼岸的“實體清單”如同一盆冰水澆下，整個國家的科技界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而他們團隊肩負的，正是要在封鎖的鐵幕上，用智慧和汗水，鑿開一道關乎國運的縫隙——自主研製出那台被稱為“工業皇冠上明珠”的光刻機的核心子係統。時間，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精度，是橫亙在麵前的萬丈深淵。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沒有前呼後擁，隻有一位年輕的助手安靜地跟在身後。
是李玄策。
他沒有穿正裝，隻是一件質地柔軟的淺灰色夾克，步履從容，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沉靜，目光掃過室內，像一陣和煦的風，悄然吹散了部分凝滯的空氣。他的到來，讓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像是疲憊的士兵看到了主將的旗幟。
“張博士，各位辛苦了。”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他走到白板前，目光在那複雜的公式圖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裡映著那些代表人類智慧極限的符號。
“爸！”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見到父親的欣喜。李念墨從會議桌的另一端站起身。她穿著簡單的實驗室白大褂，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素麵朝天，眼下有著和張博士如出一轍的青黑色，但那雙遺傳自母親方清墨的明眸，此刻卻燃燒著不服輸的火焰。她快步走到李玄策身邊，指著白板上一處：“問題卡在這裡的能量場非線性畸變上，材料特性超出了現有模型的邊界，我們正在嘗試用新的算法框架突破……”
李玄策點點頭，沒有急於發表意見，隻是溫和地拍了拍女兒略顯單薄的肩膀。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李念墨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轉向張啟明：“啟明同誌，壓力很大，我理解。但請記住，我們不是孤軍奮戰。國家就是你們最堅實的後盾。有什麼困難，無論是技術上的，還是……生活上的，都可以提。解決你們的後顧之憂，是我的責任。”
他的目光真誠而懇切，沒有絲毫上位者的架子，更像是一位並肩作戰的兄長。張啟明看著這位級彆遠高於自己、此刻卻顯得如此平易近人的首席顧問，喉頭滾動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放棄海外優渥待遇，帶著一腔熱血回國時，心中並非沒有忐忑。但這一年多來，從項目立項到資源調配，再到此刻李玄策親自來到這簡陋的攻堅一線，那份“用人至誠”的溫暖和信任，像磐石一樣堅定著他的心。
“李顧問，”張啟明深吸一口氣，挺直了微駝的背脊，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技術難關，我們拚了命也要啃下來！隻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團隊裡幾位同樣年輕的骨乾，帶著一絲難以啟齒的歉意，“隻是苦了大家。小王的孩子剛上幼兒園，接送都成問題；老陳的愛人身體不好，家裡全靠他撐著；還有小李，”他指了指剛才發言的李工，“為了趕進度，婚期都推遲了兩次了……大家沒日沒夜泡在這裡，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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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沒說完，但那份愧疚和作為帶頭人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上。被點到名的幾位工程師，有的低下頭，有的搓著手，眼中閃過一絲對家人的虧欠。
李玄策靜靜地聽著，目光逐一掠過這些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麵孔，他們眼中除了疲憊，更多的是不甘和一股子倔強。他走到剛才發言的李工身邊，溫聲問道：“小李同誌，婚期定在什麼時候了？”
李工沒想到李玄策會直接問自己，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回答：“本…本來定在上個月，現在…現在推到年底了，也不知道……”
“年底好，”李玄策微微一笑，那笑容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到時候，我若能抽出空，一定去討杯喜酒喝。孩子的幼兒園接送，愛人看病的問題，”他轉向旁邊的助手，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小趙，記下來。協調一下，就近安排可靠的托管和社區醫療服務。住房有困難的，按政策優先解決周轉房。所有涉及團隊成員家庭生活的困難，列個清單，一周內，必須落實解決方案。”
“是，顧問！”助手小趙立刻拿出筆記本，飛快地記錄著，神色鄭重。
沒有慷慨激昂的口號，沒有遙不可及的許諾，隻有實實在在、立刻能兌現的關切。李玄策的話像一股暖流，瞬間衝垮了連日來積壓在眾人心頭的冰層和委屈。那位東北口音的研究員小王，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猛地站起來，聲音有些發哽：“李顧問！您放心！家裡那點事兒算啥！咱就是豁出這條命，也把這玩意兒搞出來！絕不給國家丟臉！”他粗糙的大手拍在胸口，發出沉悶的聲響。
“對！拚了！”
“不就是個坎兒嗎？邁過去！”
“張博士，您下命令吧！怎麼乾我們都跟！”
會議室裡壓抑的氣氛陡然一變，沉悶被一種破土而出的、近乎悲壯的熱血豪情取代。一雙雙熬紅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疲憊的身軀挺得筆直。張啟明看著這一幕，胸中激蕩，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句沙啞卻無比堅定的誓言：“李顧問！‘星火’團隊在此立下軍令狀！不拿下這個山頭，我們全體引咎辭職！”他猛地轉身，拿起一支紅色記號筆，在白板下方那片唯一還乾淨的地方，用力寫下了“軍令狀”三個大字，筆力遒勁，仿佛要刻進鋼鐵裡。
“好！”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眾人的激動，“國家相信你們！也等著你們的好消息！記住，你們今天點燃的，不僅僅是一個技術難關的火種，更是我們民族科技自立自強、燎原四野的星火！”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鼓舞的話，隻是用力地拍了拍張啟明和李念墨的肩膀，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勝過千言萬語。隨後，他示意大家繼續工作，自己則安靜地退到會議室角落的一張舊椅子上坐下，仿佛要融入這奮鬥的背景中。
會議很快重新進入激烈的技術討論。李念墨和張啟明湊在白板前，語速飛快地交流著，手中的筆在白板上畫出新的軌跡。李念墨時而蹙眉深思，時而靈感迸發，手指在空中快速比劃著抽象的算法結構。她專注的側臉在透過百葉窗縫隙的陽光下，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那遺傳自父親的堅韌和來自母親的聰慧，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李玄策靜靜地坐著，目光掃過女兒專注的身影，掃過張啟明緊鎖的眉頭和鬢角的白發，掃過那些伏案疾書、激烈爭論的年輕麵孔。他的眼神深邃而悠遠，仿佛穿透了這簡陋的會議室，看到了更宏大的圖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氣”——焦灼、壓力、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燃的、純粹而熾烈的奉獻之火。這火，源於對家國的責任，源於對科學的執著，源於突破封鎖的渴望，更源於他剛才那番“解決後顧之憂”的承諾所帶來的安心與信任。這就是“人心”的力量，是比任何尖端技術都更基礎、更寶貴的資源。他心中默念著剛剛立下的宏願——“以純粹的奉獻之心，成就人類之夙願”。此刻，在這個小小的會議室裡，他看到了這宏願最微小卻也最真實的火種正在燃燒。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窗外。初夏的陽光正好，將廠區裡幾棵高大的楊樹葉子照得透亮，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閃爍著生命蓬勃的綠意。這盎然的生機，與室內那為了人類智慧星途而奮鬥的無聲硝煙，構成了一幅奇異的、充滿力量的畫卷。
不知過了多久，激烈的討論終於告一段落，一個初步的新算法方向被確定下來，需要立刻去實驗室驗證。張啟明和李念墨等人匆匆離開會議室，奔向不遠處的潔淨實驗室，腳步帶著一種急切而充滿希望的力量。
會議室裡隻剩下李玄策和助手小趙。小趙輕聲彙報著剛才記錄下來的團隊成員具體困難。李玄策仔細聽著，不時點頭，給出明確的指示。當小趙提到那位孩子剛上幼兒園的小王時，李玄策特意叮囑：“孩子的事是大事，找最好的社區資源，費用不用擔心。要讓我們的戰士，沒有後顧之憂地去衝鋒陷陣。”
就在這時，李玄策的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兒子李天樞發來的信息，隻有一張圖片和一行簡單的字。
圖片似乎是在家裡拍的，窗台上，李天樞養的那盆小小的綠蘿，在晨光中舒展著翠綠的葉片，葉尖上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晨露，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文字是：
“爸，我看到好多好多光點，從你那邊飛起來，連成一片，好亮。像星星掉下來了，又像種子在發芽。”
李玄策看著手機屏幕，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溫暖而欣慰的弧度。他仿佛能透過這稚嫩的文字和圖片，看到兒子那雙純淨的、能感知到常人無法察覺之“氣”的眼睛裡所映照的景象——在簡陋的會議室，在徹夜不熄的實驗室燈光下，那些被責任與信念點燃的“純粹的奉獻之心”，正化作無數微小的光點，升騰而起，彙聚成一片充滿希望的星火之原。
他收起手機，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陽光燦爛，綠意盎然。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目光投向實驗室的方向，那裡，新的戰鬥已經打響。星火雖微，其芒已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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