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濱海城市,空氣裡早早浮動著溽熱,黏稠得能攥出水來。濕潤的海風卷過狹窄的街道,捎帶著鹹腥、車尾氣,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焦躁,從海灣一路撲到老城區這間老舊的“祥記茶餐廳”裡。
老板娘阿霞圍著那條洗得泛白、沾著幾點油星的圍裙,正麻利地收拾著剛走一桌客人留下的狼藉。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牆角的報紙架。當天的《濱城日報》攤開著,頭版一行粗黑大字,沉甸甸地撞進她眼裡——《完善法治,濱海明珠穩固基石》。她動作頓了一下,布滿生活刻痕的臉上沒什麼大起大落的表情,隻是那一直微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鬆開了些許。她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在那油墨未乾的標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留下一點模糊的印子,像確認著什麼,然後才把那幾份有些淩亂的報紙重新理好,歸置整齊。
“霞姐!凍檸茶走冰,蛋撻兩個,還有份a餐!”鄰桌的熟客陳伯扯著嗓子喊,聲音洪亮,帶著老居民特有的爽利。
“來啦來啦!”阿霞揚聲應著,臉上堆起熟稔的笑容,剛才那片刻的凝滯仿佛從未發生。她轉身,利落地從冰櫃裡拿出凍檸茶,杯壁上瞬間凝結起一層細密的水珠。金黃的蛋撻在暖燈下泛著誘人的光澤。她把東西端過去,放在陳伯麵前。
陳伯拿起蛋撻,滿足地咬了一大口,酥皮簌簌落下。他啜了口冰涼的檸茶,舒坦地歎口氣,這才壓低了些聲音,對著同桌的老友堅叔道:“喂,堅叔,看報紙沒?都說明顯感覺街麵清淨了好多!不用再提心吊膽,擔心這裡那裡鬨哄哄。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最要緊就是心裡踏實,安安穩穩過日子嘛!”他語氣輕鬆,帶著塵埃落定的釋然。
堅叔推了推老花鏡,慢條斯理地啜著滾燙的奶茶,點點頭:“是啊是啊,早就該立好規矩了!沒個規矩,怎麼成方圓?孩子們上學也安心些。”他渾濁的眼珠透過鏡片,望向茶餐廳玻璃門外。陽光熾烈,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卻顯得比前些日子更平穩有序。一輛出租車平穩駛過,不再有刺耳的急刹或突兀的喇叭聲,隻有引擎低沉規律的嗡鳴融入這溽熱的午後。
鄰桌幾個衣著入時的年輕白領也在小聲議論。一個短發女子放下手機,屏幕上是財經新聞的推送,她語氣帶著點好奇和期待:“聽說完善了相關法規,外部投資信心也會增強?真是這樣就好了!”旁邊戴眼鏡的男同事接口:“那當然,穩定是發展的前提嘛!沒人喜歡在不確定的環境裡做生意。”語氣裡沒有高談闊論,隻有對工作前景、對生活安穩最實際的考量。
阿霞端著剛出爐熱氣騰騰的菠蘿包,給另一桌送去。經過陳伯他們桌時,恰好聽到最後幾句。她沒有插話,隻是嘴角那抹被生活磨礪得有些剛硬的線條,又柔和了一分。她走到門邊,把“營業中”的牌子扶正,陽光斜斜打在她臉上,額角滲出的細汗微微發亮。她抬眼望向街對麵的報攤,那份醒目的報紙頭版,在日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篤定。一陣帶著海味的暖風拂過,撩起她鬢邊幾縷花白的發絲,帶來一種久違的、熨帖的平靜。這平靜,像一塊投入喧囂水麵的石頭,漾開的漣漪雖輕,卻足以撫平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浮躁皺褶。
同一片日光,穿透城市中心一棟舊式樓宇頂層書房的竹簾,篩下細碎跳躍的光斑。這間書房不大,卻布置得清雅至極。靠牆的書架上,整齊碼放著線裝書和現代典籍,空氣裡浮動著若有似無的陳年墨香與檀香交融的氣息。一張寬大的書案上,一方古樸的硯台,幾支大小不一的毛筆擱在筆山上,旁邊鋪著一張雪白的宣紙,上麵墨跡未乾,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字:君子務本。
書案對麵,圍坐著七八位男女。他們年齡不一,氣質卻相似,都帶著一種浸淫書卷的溫潤與內斂的鋒芒。正中主位的,是一位身著藏青色中式長衫的老者,頭發銀白,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眼神卻溫煦睿智。他便是主持今日這場小型讀書會的張景儒教授,在本地文化界德高望重。
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嫻雅的中年女士放下手中的素白茶盞,杯底與托盤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她環視眾人,目光最終落在張教授身上,聲音清越:“張老,外間事宜漸趨明朗。我等今日重讀《論語》‘君子務本’一章,更覺字字珠璣,直指當下人心所求。‘本立而道生’,此‘本’字,於今日之濱城,於吾輩心間,分量幾何?”
張教授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拂過古卷的微風。他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指,輕輕撫過書案上那幅剛寫好的“君子務本”墨字,指尖在宣紙上留下極淡的暖痕。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論語》此句,如千年古玉,溫潤中自有其剛骨。何謂‘本’?修身立德是本,齊家睦鄰是本,而於邦國城邦而言,”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眾人,溫和卻不容置疑,“安寧有序,方是萬業之基,繁榮之本根所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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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自己麵前那盞溫熱的普洱,茶湯在細膩的白瓷杯中泛著深沉的琥珀色光澤。他輕啜一口,喉間發出一聲滿足的輕歎,仿佛飲下的不是茶,是歲月沉澱的智慧。“近日完善法治之舉,坊間市井已有公論。街市茶肆,所求無非一個‘定’字。定方能生慧,定方能興業,定方能滋養我泱泱文明在這南海之濱開出的獨特之花——唯有紮根於法治與安靖的深厚土壤,方能枝繁葉茂,長青不敗。”他的話語,沒有一絲激昂的口號,隻有學理的通達與對腳下土地深沉的理解,如同在剖析一部經典,抽絲剝繭,直指核心。
一位坐在角落、一直沉默傾聽的年輕學者,忍不住輕聲插話,帶著一絲憂慮的探詢:“張老,外間或有疑慮,恐損及…開放包容之特質?”他的聲音在靜謐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不確定。
張教授並未立刻反駁。他放下茶盞,目光透過竹簾的縫隙,望向窗外鱗次櫛比的摩天樓宇和遠處湛藍的海灣,眼神遼遠而深邃。半晌,他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提問的年輕人,眼神裡是長者對後輩的包容與引導:“《易》雲:‘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自由如飛鳥,若無邊界清晰之天空,便易迷失於風暴,撞毀於險峰。法治,非為囚鳥,實為劃定那片可供其翱翔、保障其羽翼不被撕裂的澄澈長空。”他的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無安全之保障,遑論繁榮?遑論自由?此非取舍,實乃共生。今日立此柱石,非為收緊,實為廓清陰霾,護持此城長久以來賴以生存發展的根基元氣,讓社會的獨特活力,得以在真正穩固的基石上,行穩致遠。”他頓了頓,看著年輕人若有所悟的神情,補充道:“有識之士曾言,大廈欲高,地基必深且正。根基正則大廈安,此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書房內一時靜默,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脈動和杯中茶湯嫋嫋升起的熱氣。眾人臉上若有所思,或輕輕頷首,或凝視著書案上那四個墨跡淋漓的大字——“君子務本”。這四個字,在午後的光塵裡,在清雅的茶香墨韻中,似乎被賦予了超越文本的、沉甸甸的現實分量,像一塊壓艙石,穩穩地沉入每個人的心海深處。陽光在宣紙上移動,將“本”字最後一筆的頓挫勾勒得如同刀劈斧鑿,沉凝無比。
夕陽熔金,將海灣染成一片流動的橘紅。霞光透過“祥記”寬大的玻璃窗,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光帶。店裡的喧囂已漸漸平息,隻剩下三兩桌晚茶的客人。
阿霞解下圍裙,長長舒了口氣,一天的疲憊似乎也隨著這口氣吐了出來。她走到靠近門口的座位,拿起那張被她摩挲過標題的《濱城日報》,頭版上那“穩固基石”四個大字在霞光裡顯得格外莊重。她沒有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報道,隻是把報紙仔細地折疊起來,墊在了剛收回來的一摞還沾著水漬的糖水碗下麵。油墨的黑色在濕潤的水痕邊緣微微暈開一點點,像無聲的滲透。
櫃台後麵,她剛放學的小孫子正趴在高腳凳上,麵前攤開一本圖畫本。他小小的手握著一支蠟筆,用力地在紙上塗抹著。畫麵上方是歪歪扭扭卻異常明亮的黃色太陽,下麵是幾道代表海水的藍色波浪。波浪之上,是他用稚嫩的筆觸畫的一艘大船,船上豎著一個粗粗的、幾乎要戳破紙麵的紅色柱子,柱子頂端,他還用力地點了一個大大的黃點,像一顆小太陽。孩子畫得專注,小臉憋得微紅,蠟筆在紙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與門外街道漸起的車流聲、遠處渡輪悠長的汽笛聲交織在一起。
阿霞走過去,粗糙的手掌輕輕落在孫子柔軟的發頂,帶著汗水和煙火氣的溫暖。她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那幅畫。畫裡的紅柱子那麼粗壯,那麼穩固,穩穩地立在藍色的波濤之上,頂著那顆小太陽。孩子的世界是簡單的,也是真實的。他或許不懂“完善法治”這樣宏大的詞彙,但他畫出了“穩固基石”最直觀的模樣——能頂天立地,能鎮住風浪,能帶來陽光和安穩的東西。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點亮,霓虹開始流淌,彙成一片璀璨的光海。這光海之下,是無數如同“祥記”這樣小小的方寸之地,是無數如阿霞、陳伯這樣隻求“心安”的普通人,是無數個亮著燈、飄著飯香、回蕩著稚嫩笑聲的家。那根無形的、名為“穩固”的基石,正穩穩地沉入這片土地的深處,沉入這萬家燈火的基底,支撐起這片曾被風雨飄搖籠罩的天空。夜色溫柔地覆蓋下來,將白日的溽熱和喧囂一點點濾去,隻留下港灣平穩的呼吸和城市重新找回的、沉靜的脈搏。遠處山巒的輪廓在漸深的暮色中顯得格外沉凝,像一道守護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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