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八月,暑氣蒸騰,蟬鳴撕扯著凝滯的空氣,聲聲不息,帶著一種令人昏聵的黏稠。李玄策書房的窗半開著,卻透不進一絲涼風,隻有午後白晃晃的陽光霸道地潑灑進來,在深色木質的地板上烙下一塊滾燙的光斑。紫檀木大書案上,幾份攤開的線裝古籍墨香猶存,旁邊是一張繪製著複雜星象軌跡的素白宣紙,墨跡未乾,筆鋒遒勁中透著玄奧。他剛擱下筆,指尖還殘留著徽墨的微涼與宣紙的細膩觸感,正欲抬手去端那杯溫度恰好的龍井,書房角落那台平時隻顯示數據和圖表的巨大液晶屏幕,毫無預兆地亮了起來。
沒有慣常的新聞片頭音樂,隻有一片刺目的、劇烈搖晃的混亂畫麵,伴隨著沉悶如滾雷炸響的轟鳴,猛地撞入眼簾!
畫麵劇烈顛簸,視角低矮混亂,像是某個路人手機倉惶抓拍的末日景象:先是港口方向一道無法直視的、撕裂天穹的熾白強光,緊接著,一團龐大到令人窒息的、裹挾著烈焰與濃煙的赭紅色蘑菇雲,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從林立的高樓後瘋狂地膨脹、升騰!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將鏡頭前方的一切狠狠拍碎、揉爛——停泊的車輛像玩具般被掀飛,成排的玻璃幕牆瞬間化為億萬片閃爍的尖刀,暴雨般潑灑向驚慌奔逃的人群;堅固的倉庫建築像被巨人踩踏的積木,轟然垮塌,磚石瓦礫混合著不明的碎片,在滾滾煙塵中激射……尖叫聲、哭喊聲、建築物倒塌的巨響、遠處淒厲的警報聲,混雜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交響,透過冰冷的揚聲器,蠻橫地灌滿了這間彌漫著墨香與茶韻的書房。
李玄策伸向茶杯的手,懸在了半空。那骨節分明、曾簽署過無數重要文件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他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寬大的紅木椅中,背脊挺得筆直,卻又透著一種沉重的僵直。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片人間煉獄的影像上,深邃的眼眸裡,映照著屏幕中翻騰的烈焰與濃煙,瞳孔深處,仿佛有驚濤駭浪在無聲地奔湧、咆哮。那平日裡溫潤如古玉、沉穩如山嶽的氣質,此刻被一種巨大的悲憫和凝重所覆蓋。窗外聒噪的蟬鳴,書案上嫋嫋升起的茶煙,案頭那幅剛剛落筆、墨跡淋漓的星圖……書房裡所有安寧靜謐的元素,都在這一刻被屏幕裡傳來的爆炸轟鳴和絕望哭嚎徹底撕裂、粉碎。
“貝魯特……”他喉間滾動,吐出這三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沉痛,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死寂的水潭。這“地中海東岸的明珠”,他曾在多年前一次隱秘的學術交流中匆匆掠過她的海岸線,記得那陽光下蔚藍的海水與古老的街巷交織出的獨特風情。而此刻,屏幕裡隻有烈焰、廢墟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八月灼熱的溫度,卻無法驅散心底的寒意。他迅速抬手,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淩厲的決斷,重重按下了書案上一個不起眼的、泛著啞光金屬色澤的通訊按鈕。幾乎是同時,屏幕的一角自動切換出一個新的視頻窗口。窗口亮起的瞬間,一張寫滿震驚、悲痛與疲憊的西方中年男子的麵孔清晰地顯現出來。他的金發有些淩亂,眼眶深陷泛紅,背景是一間忙碌的辦公室,隱約可見其他人影穿梭,氣氛壓抑而緊迫。他胸前的徽章顯示著“全球人道救援協調組織”的標誌。
“李先生!”對方顯然也第一時間認出了李玄策,聲音急促,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您也看到了?上帝啊,那簡直是地獄……”
“雅各布先生,”李玄策的聲音瞬間恢複了往日的沉穩,但那沉穩之下,是洶湧澎湃的關切與哀傷,如同冰封的海麵下湧動的暗流。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穿透屏幕,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跨越萬裡的力量,緊緊鎖住對方布滿血絲的雙眼,“我們剛剛目睹了這場災難。請接受我個人,以及我們團隊最深切的哀悼和無儘的悲痛。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受傷的無辜者……我的心與他們同在。”他的話語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飽蘸著真摯的情感。雅各布在那沉痛而堅定的目光注視下,嘴唇微微翕動,最終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瞬間湧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在屏幕的光線下閃爍。他強忍著,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
“傷亡……太慘重了。”雅各布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嘶啞,每一個音節都像在砂紙上摩擦,“港口區幾乎被抹平了,周邊數公裡都成了廢墟。醫院……我們的醫療點瞬間就爆滿了,藥品、血漿、手術器械……什麼都缺!還有那些埋在瓦礫下的人……”他哽住了,痛苦地閉上眼睛,肩膀無力地塌陷下去。屏幕上,爆炸的煙塵仍在升騰,廢墟的畫麵不斷切換,一個滿身血汙的小女孩跪在倒塌的房屋前,徒勞地用手扒拉著磚石,發出無聲的慟哭。
李玄策放在書案上的手,無聲地握成了拳。他看到雅各布眼中反射的爆炸火光,看到那火光深處絕望的淚光。他沉聲道:“雅各布先生,此刻救援生命高於一切。我們李氏基金會在地中海區域的應急物資儲備庫,位置坐標和開啟權限,我已授權我方區域負責人立即向你方開放。第一批物資,包括止血繃帶、消毒藥品、血漿代用品、簡易手術包和防護裝備,將在兩小時內發出,由我方團隊直接押運至你們指定的、最急需的醫院!”他的語速不快,但指令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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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眼神裡瞬間迸發出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李先生!這……這太及時了!上帝保佑您!我們……”感激的話語堵在喉嚨,隻剩下反複的點頭。
“此外,”李玄策的聲音更加凝重,目光如炬,穿透混亂的現場,直指核心,“此等慘劇,表麵是天災,但根源往往深植於動蕩與疏忽的土壤之中。倉促堆積的危化品,監管的缺失,長期緊張局勢對基礎安全的侵蝕……天災人禍,常如藤蔓糾纏。雅各布先生,”他身體再次前傾,語氣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痛定之後,我們更需思考,如何為這片飽受創傷的土地,也為全球所有類似脆弱之地,構建起更堅韌的災害預警與應急響應之網?預警的毫厘之差,便是生命的千裡之遙。我們願分享在災害預測、風險評估與快速響應方麵積累的經驗和技術,尤其是針對危化品存儲與運輸的遠程監控模型。唯有和平安寧,方是抵禦一切災難最深厚的根基。”他身後的書架上,那排泛黃的《周易》和《備急千金方》在光影裡靜默,仿佛為他的話語做著無聲的注腳。
雅各布望著屏幕那頭沉靜如山又心係萬裡的東方智者,聽著那字字千鈞、切中要害的分析與承諾,眼中的淚終於再也無法抑製,順著疲憊的臉頰滾落下來。他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卻堅定:“李先生……謝謝!謝謝您!您的話,是黑暗中的光。我們……需要這份智慧,需要這份合作!”
同一時刻,距離貝魯特港口爆炸核心區不到五公裡,一處由學校體育館臨時改建的、人滿為患的急救中心裡,空氣渾濁得令人窒息。汗味、血腥味、消毒水刺鼻的氣味以及傷者痛苦的呻吟、家屬絕望的呼喊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和氣味風暴。臨時架設的慘白燈光下,人影幢幢,步履匆忙而沉重。
一個穿著李氏基金會深藍色救援馬甲、身材高大的東方男子——他是中東區域物資運輸隊的隊長陳碩——正半跪在一個擔架旁。擔架上躺著一個約莫七八歲、頭上纏著滲血繃帶的黎巴嫩小男孩。孩子大大的眼睛裡盛滿了驚恐和無助的淚水,身體因為疼痛和害怕而不住地顫抖,嘴裡發出斷斷續續、小動物般的嗚咽。陳碩布滿汗水和灰塵的臉上,線條剛硬,此刻卻努力擠出一個儘可能溫和的笑容。他用不熟練但充滿善意的阿拉伯語單詞,笨拙地安撫著:“彆怕……孩子……彆怕……”他沾著泥灰和油汙的粗糲大手,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急救包裡掏出一小瓶生理鹽水,用棉簽蘸濕,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孩子臉上乾涸的血跡和塵土。動作帶著一種與他魁梧身形極不相稱的小心翼翼。
“隊長!血漿告急!a型、o型都沒了!外科縫合線也快見底了!”一個同樣穿著救援馬甲、滿臉汗水的年輕隊員衝到他身邊,聲音嘶啞地吼道,焦急幾乎要從眼睛裡噴出來。
陳碩猛地抬頭,眉宇間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他看了一眼擔架上因失血而臉色愈發蒼白的孩子,又掃過周圍躺滿一地、痛苦呻吟的傷員,耳中充斥著人間地獄般的嘈雜。他霍然起身,動作帶起一陣風,對著耳麥用中文厲聲吼道:“第二小隊!我是陳碩!立刻核對!基金會儲備庫發來的第一批急救物資,到哪個位置了?精確到分鐘!重複,精確到分鐘!”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滿是塵土的馬甲上,洇開深色的斑點。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近乎狂熱的焦灼和一種不容後退的決絕。
耳麥裡傳來夾雜著電流和引擎轟鳴的回應:“隊長!車隊已突破外圍堵塞!距離你們坐標還有最後三公裡!重複,最後三公裡!車上標紅箱就是血漿和手術器械!我們正在全速……”
“不夠快!再快!”陳碩幾乎是咆哮著打斷,聲音因為極度的緊繃而微微變調,“這裡的每一秒都在流血!給我衝過去!不惜一切代價!”吼完,他一把摘下耳麥,汗水已經浸透了他後背的救援服。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落回擔架上的小男孩。他蹲下身,從另一個口袋裡摸索出一小條能量巧克力,剝開包裝紙,遞到孩子嘴邊,用眼神鼓勵著。孩子怯生生地張開嘴,咬了一小口,甜味似乎暫時壓過了恐懼,淚水稍歇。就在這時,一個滿臉血汙、懷抱嬰兒的年輕母親跌跌撞撞地撲到他腳邊,用阿拉伯語哭喊著求救,懷中的嬰兒氣息微弱。陳碩的心猛地一沉,那母親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像冰冷的針,狠狠刺入他的心臟。他迅速檢查了一下嬰兒的情況,一邊用簡單的詞語安撫母親,一邊再次對著耳麥嘶吼:“催!再催!讓他們把油門踩進油箱裡!”
時間在渾濁的空氣和絕望的呼號中,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終於,當體育館入口處傳來一陣激動的喧嘩和輪胎摩擦地麵的尖銳聲響時,陳碩猛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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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輛噴繪著李氏基金會橄欖枝與和平鴿標誌的越野車,如同破開濁浪的方舟,帶著一路風塵和引擎的怒吼,粗暴地衝到了體育館門口!車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跳下幾個同樣滿身塵土、汗流浹背的隊員。他們動作迅捷如獵豹,撲向車廂,奮力拖拽下印著醒目紅色十字和“urgent”字樣的沉重金屬箱!
“來了!藥來了!血漿來了!”年輕隊員帶著哭腔的狂喜吼聲穿透了嘈雜!
陳碩像一頭壓抑已久的獵豹般彈射而起,衝過去一把扛起一個標著“血漿·ao型”的箱子,那沉重的分量壓在他肩頭,卻讓他感到一種近乎神聖的踏實。他和其他隊員扛著、拖著珍貴的物資,在人潮中奮力開辟道路,衝向最核心的急救區。汗水混合著臉上的塵土,在他黝黑的臉頰上衝出幾道泥溝。他顧不上擦拭,將血漿箱重重地放在手術台旁,對著幾乎累癱的醫生吼道:“a型o型!快!”醫生疲憊不堪的臉上瞬間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幾乎是用搶的打開了箱子。
就在這一片忙亂與希望重新點燃的嘈雜中,陳碩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體育館一個陰暗的角落。那裡,一個穿著破碎花裙的小女孩,孤零零地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蜷縮在牆根下。她的小臉上沒有淚水,隻有一片空茫的死寂,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喧鬨的人群,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了這片廢墟。那眼神,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人心碎,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陳碩所有的堅強。
這個在運輸線上經曆過無數風沙、麵對過槍口也未曾退縮的鋼鐵漢子,身體猛地一僵。他扛過無數沉重貨物的肩膀,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直抵眼眶。他迅速彆過頭,用沾滿灰塵和汗漬的袖子,狠狠地、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試圖擦掉那不受控製湧出的滾燙液體和心中翻江倒海的悲慟。可那小女孩空茫的眼神,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視網膜上,刻進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這遠方傳來的殤鳴,是如此沉重,如此真切,沉重到連鋼筋鐵骨也為之震顫。
書房裡,屏幕上的國際新聞畫麵已經切換到了救援進展的直播,混亂稍減,但廢墟的慘狀和傷員的痛苦依然觸目驚心。與雅各布的通話早已結束。李玄策靜靜地坐在寬大的紅木椅中,書房裡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他自己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窗外,京城的晚霞開始燃燒,將天空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潑灑進書房,給紫檀木的書案、書架上的古籍、以及李玄策沉默的身影都鍍上了一層暖色的金邊。這光芒溫暖而輝煌,卻無法驅散他眉宇間凝結的那片沉重的陰霾。
他緩緩低下頭。書案上,攤開著一份需要他緊急簽署的、關於調撥更多專項資金和頂尖醫療團隊馳援貝魯特的文件。他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暗金色鋼筆,筆身冰涼。落筆之前,他的目光再次掠過屏幕——畫麵定格在一群不同膚色、不同國籍的救援人員,在一片巨大的瓦礫堆上協同作業,夕陽將他們的剪影拉得很長。他的筆尖懸在紙麵,微微一頓。
那遙遠的、混雜在救援號子聲中的殤鳴,似乎穿透了萬水千山,穿透了這靜謐的書房,在他心底最深處,沉重地、久久地回蕩。那聲音,是文明的傷口在呻吟,是和平的基石在發出不堪重負的裂響。他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陳碩抹淚時袖子上的塵土,看到了雅各布眼中閃爍的淚光,看到了那個蜷縮在角落、眼神空茫的小女孩。再睜開時,深邃的眼眸裡,那沉痛已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定的力量,如同深淵中點燃的星辰。
筆尖終於落下。筆走龍蛇,力透紙背。每一個簽下的名字,都仿佛承載著千鈞的重量,帶著跨越山海的熱望與悲憫。落筆處,是責任,是擔當,更是對那個“人類星途之旅”宏願,在血與火的淬煉中,一次無聲卻無比堅定的回應。窗外的晚霞愈發濃烈,像熔化的金液,流淌在這座古老城市的輪廓線上,也流淌在他沉凝如山的背影上。遠方未息的殤鳴,與這書房內無聲的落筆,在時空的兩端,共同譜寫著人類麵對苦難時,那份不屈的堅韌與微茫卻永不熄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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