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雲嶺,陽光是金燦燦的,帶著沉甸甸的重量,慷慨地潑灑在層巒疊嶂之上。山風早已褪儘了濕冷,變得乾爽而溫暖,吹過漫山遍野已經收割完的梯田,卷起稻草清甜的餘香,拂過一片片染上深紅、淺黃、赭石色的山林,最後,溫柔地落在一個叫“落雁坪”的小山村。
村子中央,那塊原本堆滿雜物、長著幾棵歪脖子老槐樹的空地,如今煥然一新。平整的水泥地麵在陽光下泛著潔淨的光澤,四周栽種著幾株新移來的、葉子依舊青翠的桂花樹。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座嶄新的、飛簷翹角的亭子。朱紅的柱子,青黛的瓦,在湛藍的天幕下顯得格外精神。亭簷下懸著一塊匾額,上書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感恩亭”。
亭子前,人頭攢動。十裡八鄉趕來的鄉親們,穿著自己最體麵的衣裳,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節日般的喜氣。孩子們在人群裡鑽來鑽去,笑聲清脆。幾個穿著民族盛裝的姑娘,正緊張地整理著衣襟上的銀飾,準備待會兒的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熱切地聚焦在亭子前那塊被紅綢覆蓋著的石碑上。
老農田有根站在人群最前麵,一身嶄新的、漿洗得有點發硬的靛藍色中山裝,襯得他黝黑的臉膛更顯深刻。他站得筆直,雙手卻有些無處安放似的,一會兒攥緊,一會兒又鬆開,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而異常粗大,布滿老繭和深深的裂口。他的目光,緊緊鎖著那塊紅綢,嘴唇微微翕動著,像是無聲地念叨著什麼。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閃爍著細碎的光。隻有站在他身邊的幫扶乾部小楊,能感覺到老人整個身體都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
“田伯,彆緊張,待會兒您就按咱們練的說。”小楊壓低聲音,帶著鼓勵的笑意。
田有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山野特有的清冽,也帶著他胸腔深處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不緊張…不緊張…”他喃喃道,聲音有點沙啞,“就是…就是做夢都沒想到,還能有今天這光景…”
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回到八年前。同樣是這落雁坪,同樣是這山坳坳。那時他躺在四麵漏風的土坯房裡,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家裡唯一值點錢的老黃牛賣了,地也荒了,老伴兒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偷偷抹眼淚。絕望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這個家。是“青山綠水”工程延伸進山的醫療隊,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是駐村工作隊送來了藥,送來了新農合的政策,手把手教他家種藥材、養山雞。八年,寒來暑往,溝坎坎裡刨食的日子,終於見了亮光。
“吉時到——!”村支書洪亮的聲音打斷了田有根的思緒,也點燃了現場的氣氛。
紅綢在熱烈的掌聲和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徐徐落下。石碑通體是溫潤的青石,打磨得光滑如鏡,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澤。碑身上,一行行清晰的名字被莊重地鐫刻著。有各級幫扶單位的名稱,有駐村工作隊員的名字,有提供技術支持的李氏團隊旗下“大地回春”基金會的標識,還有許多許多為這片土地流過汗、出過力的普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如同深紮進這片土地的根須。
掌聲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田有根。
他一步一步,走向石碑。腳下的水泥地堅實平坦,每一步都踏得很穩,卻又感覺輕飄飄的,像踩在雲端。他走到碑前,沒有立刻說話,隻是伸出那雙粗糙得如同老樹皮般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緩緩地、輕輕地撫上那光滑冰涼的碑麵。
指尖傳來的觸感,是那樣細膩,那樣陌生,與他布滿溝壑的手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光滑的冰涼,仿佛一下子刺穿了他記憶裡所有的泥濘、病痛和絕望。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劃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張技術員”、“李醫生”、“小楊乾部”、“大地回春”……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塊滾燙的炭火,灼著他的掌心,燙著他的心窩。
“我…田有根…”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帶著濃重的鄉音,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寂靜下來的廣場上,“一個黃土埋了大半截的老漢…以前,就是這落雁坪最窮的破落戶…病得…病得差點見了閻王爺…”他的聲音哽住了,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花白的胡子也跟著顫抖。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渾濁的老眼裡,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淚水在陽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
“是你們!”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積壓了多年的情感洪流,手指重重地、卻又無比珍惜地再次拂過那些名字,“是黨!是國家!是這些名字刻在碑上的好人!是你們把我從閻王殿裡拽了回來!給了我這個破家一條活路!”眼淚終於滾落,順著他臉上深深的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冰涼的石碑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不再壓抑,任由淚水流淌,聲音卻愈發洪亮,帶著一種揚眉吐氣的酣暢:“看!我的房子!磚瓦的!結實!我的藥罐子,早扔灶膛裡當柴燒了!我養的山雞,城裡人都搶著要!我種的藥材,值錢!”他猛地轉身,指向自家方向新蓋的小樓,又指向遠處山坡上鬱鬱蔥蔥的藥田,最後,目光落回人群裡一個虎頭虎腦、正低頭搗鼓著一個嶄新智能手機的小男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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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孫子!有根家的苗苗!”田有根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溫柔和自豪,“這小子,天天捧著這玩意兒,看外麵的大世界!他說爺爺,山外麵有大海,有會跑得飛快的鐵盒子,有比咱家房子還高的大樓!”他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牙床,那笑容裡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這日子…這日子,穩了!咱老百姓的好日子,真的穩了!”
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夾雜著叫好聲和善意的哄笑。苗苗被爺爺點名,小臉一紅,趕緊把手機塞進褲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隨即又挺起小胸脯,臉上是藏不住的驕傲。
千裡之外的京城,秋陽同樣明媚,透過寬大的落地窗,將李玄策的書房照得一片亮堂。窗外是京城特有的、高遠的藍天和幾縷薄雲。
書房裡卻異常安靜。寬大的紅木書桌上,沒有堆積如山的文件,而是鋪開了一張幾乎占滿整個桌麵的、特製的巨幅地圖——那是全國脫貧攻堅的成果詳圖。地圖上,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標記密密麻麻,像繁星點綴在祖國的山河之間。西疆廣袤的綠洲旁新起的村落,雲貴高原深處蜿蜒如絲帶的新路,還有此刻被李玄策指尖輕輕點住的、位於西南腹地的一個小小的標記點:落雁坪。
他的指尖旁,攤開著幾張剛剛送達的、還帶著油墨清香的彩色照片。照片拍得並不算特彆專業,卻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嶄新的感恩亭前,穿著靛藍中山裝、挺直腰板的田有根老人,正激動地對著話筒說著什麼,陽光落在他滿是淚痕卻笑容燦爛的臉上;他布滿溝壑、粗糲如砂石的手,正無比珍重地撫摸著光滑的石碑;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智能手機的屏幕,嘴角帶著新奇的笑意;穿著鮮豔民族服飾的姑娘們載歌載舞,笑容像山野間怒放的花朵;還有一張是大合影,男女老少,對著鏡頭,笑容樸實而滿足,每一張臉上都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對未來的篤信。
李玄策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長久地、仔細地流連在每一張照片上。他看得那樣專注,仿佛要將每一個細節、每一份笑容都刻進心底。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也落在他握著紫砂茶杯、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茶杯裡,碧綠的茶湯氤氳著熱氣,他卻久久沒有去啜飲。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方清墨端著一碟剛切好的水果走了進來。她腳步很輕,看到丈夫沉浸的樣子,便沒有立刻出聲打擾。她將果碟輕輕放在書桌一角,目光也落在了那些照片上。看到田有根老人臉上的淚水和笑容,看到苗苗專注玩手機的模樣,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彎起溫柔的弧度。
“不容易啊…”她輕聲感歎道,聲音裡充滿了敬意和欣慰。
李玄策仿佛這才從照片的世界裡回過神來。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妻子,鏡片後的眼睛異常明亮,那光芒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欣慰,有感動,有沉甸甸的責任感,還有一種穿越漫長歲月的滄桑與釋然。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方清墨放在桌沿的手。他的手心溫熱而有力。
方清墨感覺到他指尖的微顫,也看到了他眼中那層薄薄的水光。她回握住他的手,傳遞著無聲的理解與支持。
李玄策的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回到地圖上那無數個像“落雁坪”一樣被點亮的小點上。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深沉,仿佛要將這八年來無數個日夜的籌謀、無數人的汗水、無數家庭的悲歡都吸進肺腑。他鬆開妻子的手,拿起了桌上一支飽蘸濃墨的狼毫筆。
墨是上好的鬆煙墨,濃黑如漆,帶著特有的鬆脂香氣。他懸腕,凝神,筆尖穩穩地落在鋪開的素白宣紙之上。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他沉聲低語,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帶著曆史的回響。筆走龍蛇,墨跡在宣紙上流淌開來,蒼勁而厚重,正是《詩經·大雅·民勞》中的名句。八個字寫完,他略一停頓,筆鋒陡然變得更為開闊雄渾:
“今朝夢圓,萬民同心之功!”
墨跡酣暢淋漓,力透紙背,仿佛凝聚了千鈞之力。
最後一筆落下,他並未擱筆,而是就著未乾的墨跡,在下方另起一行,筆鋒轉為沉穩而充滿期冀:
“脫貧非終點,乃鄉村振興之始。沃土新芽,星途可望。”
“沃土新芽,星途可望”八個字,寫得尤為用心,帶著一種對未來的篤定和溫柔的期許。墨跡在宣紙上微微暈開,如同新生的嫩芽在沃土中悄然萌動。
方清墨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丈夫筆下的字,又看看地圖上那廣袤的、被標注得滿滿當當的山河,再看看照片裡田有根老人粗糙的手掌和苗苗手中那塊連接著廣闊世界的屏幕,心中也充滿了激蕩。她知道,丈夫寫下的,不僅僅是對過去的總結,更是對腳下這片土地和其上億萬生靈,許下的關於未來的、沉甸甸的諾言。
陽光靜靜地流淌,書房裡隻剩下墨香和無聲的澎湃心潮。那幅墨跡未乾的字,在秋陽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與地圖上的星點、照片裡的笑臉,共同構成了一幅名為“希望”的豐碑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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