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帶著點怯生生的暖意,剛剛開始試探著揉搓京城裡那些僵硬的枝條。朝陽社區接種點外,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枝頭爆出嫩黃的新芽,怯生生地舒展著,映襯著底下那一排天藍色的帳篷,顯出幾分鮮活的生機與奇異的對比。巨大的疫苗冷藏車尾部,排氣管不時噴吐出一股股白霧,嫋嫋升騰,旋即又被微風吹散,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柴油味,並不難聞,反而有種奇異的、類似消毒水的秩序感。
隊伍很長,蜿蜒著,從帳篷門口一直排到了社區小花園的邊緣,在早春尚顯稀疏的樹影下緩慢地向前蠕動。這隊伍的顏色是沉靜的,灰的、藍的、黑的棉襖外套居多,偶爾點綴著幾點鮮亮的圍巾或帽子。人們安靜地等待著,低聲交談的嗡嗡聲彙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像一盤被歲月摩挲了無數遍、聲音有些含混模糊的舊磁帶,在時光的轉軸上緩緩播放著“等待”這首永恒的曲子。
李玄策穿著那件肘部打了同色布料補丁的舊西裝——那補丁還是1998年荊江大堤上,為了扛沙袋搶時間,在粗糙的水泥堤麵上生生磨破的,方清墨後來一針一線細細縫好。他站在人群稍外側的梧桐樹下,目光沉靜地掃過這平靜而蘊含著巨大力量的“人龍”。作為國家智囊團的首席顧問,此刻他更像一個沉默的觀察者,觀察著這具象化的國家意誌與人民信任如何在細微處流淌、融合。
忽然,一隻粗糙、布滿老繭、帶著驚人力量的大手從旁邊猛地伸過來,鐵鉗般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
“玄策!李玄策!真是你小子!”
這聲音洪亮,帶著金屬撞擊般的硬朗質感,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嗡嗡聲。李玄策心頭一跳,猛地轉頭。
一張被歲月和某種特殊環境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映入眼簾,濃眉大眼,鼻梁挺直,皮膚是常年接近高溫才有的那種深沉的古銅色,額角一道淺淺的舊疤,像凝固的閃電。
“鐵柱?!”李玄策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如同陰霾天空驟然裂開一道陽光,“王鐵柱!是你!”
“哈哈哈,可不就是咱這老鐵疙瘩!”王鐵柱咧開嘴大笑,露出一口依然堅固的白牙,仿佛當年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廠裡那個渾身冒著熱氣、在淬火池邊揮汗如雨的年輕淬火工藝師又回來了。他不由分說,另一隻手“唰”地一下擼起自己左臂的袖子,將小臂內側一塊銅錢大小、深褐色凹凸不平的疤痕直直懟到李玄策眼前。“瞅瞅!瞅瞅!當年試新配方,那淬火油濺的,疼得咱嗷嗷叫!可你看現在——”他的手指帶著鋼藍色金屬屑的粗糲指尖,極其小心地、近乎溫柔地點了點自己剛剛接種完疫苗、還貼著方形小紗布的左上臂,“這針眼兒,細得跟頭發絲似的,這技術!嘖嘖,比咱當年磨的車刀刃口還精細,還快!這世道,真是變了天嘍!”
那疤痕在李玄策眼前晃動,像一塊嵌入血肉的舊勳章,訴說著鋼鐵與高溫的故事。他看得分明,在那深褐色的疤痕邊緣,還粘著幾粒極其微小的、閃爍著鋼藍色幽光的金屬屑末——那是哈刀廠特種鋼材淬火時特有的粉塵印記,如同戰士身上洗不掉的硝煙味,早已成為王鐵柱生命的一部分。一股強烈的暖流混合著酸澀猛地湧上李玄策的喉嚨。他用力回握住王鐵柱那隻依舊如鐵鉗般有力的手,掌心傳來老繭的堅硬和熟悉的溫度。
“是啊,鐵柱,變了,都在變好……”他的聲音有些發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句,“看見你,真好。”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而帶著歲月磨蝕感的樂音,像一縷帶著塵埃的陽光,穿透了人群的低聲細語和冷藏車低沉的引擎聲,清晰地飄了過來。是評劇,是《花為媒》裡“報花名”那最經典的唱段,那婉轉的腔調仿佛自帶褪色的濾鏡,一下子將人拉回某個泛黃的年代。
“春季裡風吹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
李玄策和王鐵柱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隊伍中段,靠近一棵老槐樹的石墩旁,坐著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清臒的盲人老者。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異常整潔的深藍色中山裝,微微佝僂著背,懷裡抱著一把同樣顯得古舊、琴筒磨得油亮的二胡。他枯瘦的手指靈巧地在琴弦上滑動、推拉,那飽含滄桑卻又帶著堅韌生命力的曲調便從琴筒裡流淌出來,在早春微涼的空氣裡盤旋。他的腳邊,安靜地放著一個約莫一尺見方的鐵盒子。盒子是軍綠色的,邊角有幾處凹陷和掉漆,但表麵擦拭得乾乾淨淨。盒子正中央,一行褪色卻依舊清晰的白漆字跡,像某種無聲的宣言,直直撞入李玄策的眼中:
津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1989
這行字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擊中了李玄策的心臟。津城非遺中心……1989……趙小滿!那個永遠定格在2009年、笑容爽朗、對曲藝癡迷到骨子裡的大學同窗!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仿佛就在昨天,趙小滿還抱著他那台笨重的開盤錄音機,興奮地跟他描述在津門茶館錄下的一段難得的老藝人唱腔,眼睛裡閃爍著純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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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李玄策。他輕輕拍了拍王鐵柱的手臂,示意他稍等,然後深吸一口氣,朝著那流淌著舊日旋律的角落走去。他儘量放輕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沉浸在時光裡的安寧。
老者似乎有所感應,手上的弓弦並未停下,隻是微微側了側頭,用耳朵捕捉著靠近的腳步聲。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老人家,打擾了。”李玄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儘量與老人平行,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帶著發自內心的尊重,“您這二胡拉得真好,有味道。”
老人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像平靜湖麵漾開的漣漪。“老調子了,瞎拉著解悶兒,也給大家夥兒解解乏。”他摸索著,將二胡小心地靠放在石墩上。
“您也是來打疫苗的?”李玄策的目光落在老人擱在膝蓋上的登記表格上。那表格是嶄新的,帶著油墨味,但上麵隻有姓名欄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孫茂林。其他部分一片空白。
“是啊,”老人點點頭,帶著一種曆經世事的坦然,“閨女給報的名,非讓我來。可這表格……”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紙張的邊緣,“我這眼睛,看不見,閨女工作又忙,本來說好她今天請假陪我,可單位臨時有急活兒……唉,我這老廢物,連個表都填不了。”
“您可千萬彆這麼說!”李玄策心頭一緊,連忙道,“我來幫您填吧,您說,我寫。這不費事。”他自然地伸出手,想從老人膝上輕輕拿起那份表格。
“哎,哎,那太麻煩您了!太謝謝了!”老人感激地摸索著,將表格遞向李玄策聲音的方向。
李玄策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微涼觸感。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鋼筆——一支用了很多年的普通英雄牌,筆帽都有些磨損了。他蹲在老人麵前,石墩的涼意透過褲管滲進來。他輕聲詢問著,聲音在嘈雜的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而溫和:
“姓名是孫茂林,對吧?年齡?”
“七十三嘍。”
“住址?”
“就這朝陽社區,六號樓三單元……”
“聯係電話?”
“138……”老人流利地報出一個號碼。
“緊急聯係人?”
“就填我閨女,孫曉芸。”老人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露出溫暖的神色,“這孩子,孝順,就是工作太忙了……”
李玄策依言,在“緊急聯係人”一欄工整地寫下“孫曉芸”三個字。他的筆跡沉穩有力。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關係”欄上。他習慣性地提筆,準備寫下“女兒”二字。
然而,就在筆尖即將觸碰到紙麵的瞬間,他的視線無意識地向下掃了一行——那是需要填寫緊急聯係人詳細信息的區域。在“工作單位”那一格裡,一行娟秀的小字已經預先填寫好了:
工作單位:津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李玄策的手,猛地頓住了!鋼筆的筆尖懸在紙麵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一滴微小的藍黑色墨汁,在重力作用下,無聲地凝聚在銥粒尖端,搖搖欲墜。
津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孫曉芸……趙小滿之女!
這幾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直直烙進他記憶的最深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冷藏車的引擎聲、人群的低語聲、甚至王鐵柱在不遠處投來的關切目光,都瞬間被推遠,模糊成一片遙遠的背景雜音。眼前隻剩下這行娟秀的字跡,以及那軍綠色鐵盒上褪色的“津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1989”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