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七年正月十二·獨石口·遼營
風是硬的。
韓通的靴底碾過獨石口關下的凍土,裂開的冰碴子刺得腳踝生疼。他按著腰間的橫刀,刀鞘上“侍衛親軍”的刻痕被風磨得發亮,目光越過遼軍林立的黑旗,落在關外那片後周的田壟上——炊煙正順著風勢飄,細得像根沒繃直的線,卻在灰蒙蒙的天色裡,固執地連著南北兩片天。
“韓將軍,遼主在關樓等您。”遼兵的通傳帶著生硬的漢話,刀鞘上的銅環撞得叮當響,濺起細碎的冰末。
韓通沒應聲,隻側頭瞥了眼身後的李穀。李穀懷裡揣著互市的糧單,錦緞封皮被風刮得發皺,邊角磨出了毛邊,見韓通看過來,這位鬢角染霜的樞密使微微點頭,聲音壓得極低:“按計劃來,先看公主的態度。遼主對她,比對糧草上心。”
關樓的台階是新換的漢白玉,泛著冷硬的光,縫隙裡沾著未掃淨的血漬,暗紅得發黑,不知是遼兵的,還是燕雲降民的。韓通剛踏上頂層,就聽見一陣清脆的步搖聲——十二歲的耶律延壽女正扒著箭垛,金步搖上的墜子隨著她的動作叮咚作響,看見韓通身上的銀甲,那雙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突然睜大:“父汗!這個將軍的甲片,比上京的銅鏡還亮!”
耶律璟遼穆宗)坐在關樓正中的胡床上,虎皮墊褥鋪得厚實,他手裡把玩著一把彎刀,刀身映出他陰沉的臉,聞言斜睨了韓通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嗤笑:“後周的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倒比傳聞中更像塊石頭——半點煙火氣沒有。”
韓通抱拳躬身,甲片相撞發出沉悶的脆響:“遼主約我朝議互市,韓某奉太後與幼帝之命而來,隻談軍務,不談閒話。”
“急什麼。”耶律璟把彎刀往床沿一磕,刀尖紮進木板,衝延壽女抬了抬下巴,“我女兒好奇漢地的莊稼,你們使者前日遞話,說能讓她去互市點看農耕?”
李穀適時上前一步,袍袖掃過台階上的冰碴,緩緩展開糧單。宣紙上“十萬斤糧草”的字跡力透紙背,他聲音平穩如舊:“我主說了,隻要遼軍暫不南下,公主可在互市點停留三日,我方會派最嫻熟的農婦教她種稻、編繩。此外,每月十萬斤糧草,於月初準時送至獨石口,由遼方點檢。”
延壽女的手指已經死死扣住了耶律璟的衣袖,指尖泛白,眼裡滿是期待:“父汗!我要學編能裝稻子的草繩!上京的麻袋都磨手,漢人的草繩肯定軟和!”
耶律璟的手指在彎刀柄上頓了頓,指節泛青。關樓下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剛押解完燕雲百姓的遼兵正扛著半袋糙米經過,那些漢人的頭埋得很低,破布裹著的臉上,眼神藏在陰影裡,像暗處蟄伏的狼。他昨天剛收到部落的奏報,三個靠近燕雲的部落聯名稱“馬瘦糧缺,春草未生難行軍”,明著拒不出兵——後周這十萬斤糧草,恰是能堵上缺口的急藥。
“糧草要先驗。”他突然起身,胡床被推得往後滑了半尺,走到箭垛邊,馬鞭指著後周地界的村落,“但你們的人,不許過拒馬河半步。若敢藏探子,這互市,即刻作罷,我遼軍的鐵騎,三日便能踏到汴梁城郊。”
韓通立刻接話,聲音斬釘截鐵:“遼主若信不過,韓某願留在此處為質,直到本月互市結束。我在,糧草便不會有差;我若走,任憑遼主處置。”
這話一出,耶律璟倒愣了。他早聽聞韓通外號“韓瞠眼”,性如烈火,當年在淮南戰場敢單騎衝南唐陣中,卻沒想到會主動請纓留質。他瞥了眼身旁蹦蹦跳跳、已經開始問“互市點有沒有糖糕”的延壽女,又看了看關外那縷沒斷的炊煙,突然笑了,彎刀在手裡轉了個圈:“不必。你這性子,藏不了探子——眼裡的火太旺,藏不住虛話。”
延壽女已經拽著李穀的袖子晃了起來,金步搖撞得更響:“先生,種稻要踩水嗎?正月的水會不會凍腳?我娘說漢人的繡鞋好看,能穿著去踩水嗎?”
李穀彎腰應答,聲音不自覺放輕,帶著幾分哄孩子的柔和:“公主放心,互市選在三月初,春日裡的水是暖的。我方會備上加厚的棉襪,套在繡鞋裡,既暖又好看。”
韓通站在原地,目光掃過關樓裡的遼將——有幾個按著刀柄的手鬆了鬆,眼神不住往李穀手裡的糧單瞟,喉結動了動,顯然也盼著這場互市能解軍中乏糧之困。風從箭垛縫裡鑽進來,帶著田壟的濕氣,混著遼營馬糞的味道,他突然覺得,這硬邦邦的關樓,這劍拔弩張的局勢,似乎也藏著一絲軟下來的可能。
“三日之後,互市點見。”耶律璟揮了揮手,算是敲定了此事,語氣裡帶著不耐煩,卻沒了先前的戾氣,“糧草若摻了沙土,本主定不輕饒。”
韓通和李穀轉身下樓時,身後傳來延壽女清脆的聲音:“父汗!我要穿漢人的襦裙去互市!粉顏色的!”
耶律璟的回應被風刮得零碎,卻依稀能聽見“準了”兩個字,還有彎刀歸鞘的輕響。
走下關樓,李穀終於鬆了口氣,指尖按在胸口的糧單上,鬢角的白發顫了顫:“遼主雖殘暴,卻疼女兒。這步棋,算是走對了。至少能拖到三月,為汴梁爭取些時間。”
韓通望著關外的炊煙,那縷煙已經和遼營的炊火纏在了一起,指尖無意識地按在橫刀的刀柄上,甲片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走對了第一步而已。汴梁那邊,趙匡胤的殿前軍還在教場磨槍呢——他手裡的兵,可比遼軍的鐵騎近。”
風又起了,卷著碎雪,把南北兩邊的炊煙吹得更近了些。韓通知道,這獨石口的和平,不過是後周喘口氣的機會,是用糧草和公主的好奇心換來的緩衝。真正的硬仗,不在邊關的箭垛下,而在汴梁的宮牆裡,在那些看似恭順的武將眼神深處。
他翻身上馬,銀甲在風裡閃著冷光,馬鞭一揚,戰馬長嘶一聲,朝著汴梁的方向疾馳而去。身後的獨石口關樓越來越小,遼營的黑旗與後周的炊煙,漸漸縮成了天邊的一點模糊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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