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來得急,方才還飄著落櫻的天空,轉眼間就被一層灰蒙蒙的雲罩住,豆大的雨珠砸在抄手遊廊的瓦簷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也把廊下積著的粉白花瓣衝得七零八落。柴宗訓抱著剛謄好的另一本《貞觀政要》,卻沒急著往紫宸殿去,反而繞到了禦花園西側的小角門——那裡有棵老槐樹,枝椏間藏著他前日和小內侍們一起搭的“鳥窩棚”,今早出門時他特意在棚裡放了些小米,此刻心裡正惦記著有沒有小雀兒來啄食。
他踮著腳往槐樹上瞧,雨絲打濕了他的發梢,涼絲絲的,可他卻渾然不覺,隻盯著枝椏間那團用乾草和布條湊成的小窩,嘴裡還輕輕念叨:“怎麼還不來呀……昨日明明看見有隻灰雀停在這兒的……”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伴著衣料摩擦的輕響,那股讓他心頭一緊的檀香氣息,瞬間漫了過來。
“你在這兒做什麼?”符太後的聲音沒有怒意,卻帶著幾分沉鬱,像這陰沉沉的天,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柴宗訓心裡“咯噔”一下,猛地轉過身,懷裡的冊子差點滑落在地,他慌忙用手按住,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就撞見了符太後那雙帶著紅血絲的眼睛——她顯然剛從樞密院過來,身上的鳳袍還沾著些雨霧,手裡攥著一份卷起來的軍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太、太後……”柴宗訓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把懷裡的冊子抱得更緊,“兒臣……兒臣剛送完冊子,想著過來看看……看看這棵樹。”他說著,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槐樹枝椏,那點小動作,自然沒逃過符太後的眼睛。
符太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瞧見了枝椏間那團亂糟糟的乾草窩,眉頭瞬間皺了起來。她走上前,伸手將柴宗訓拉到廊下避雨,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發梢,語氣裡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責備:“雨下這麼大,不在殿裡好好讀書,跑到這兒來看樹?你懷裡的冊子,是給哀家的,還是給這棵槐樹的?”
柴宗訓的頭垂得更低了,下巴抵著懷裡的冊子,聲音細若蚊蚋:“是給太後的……兒臣就是……就是想看看雀兒……”
“看雀兒?”符太後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手裡的軍報被她攥得更緊,紙頁邊緣都起了褶皺,“如今是什麼時候,你還想著看雀兒?李筠的叛軍還在澤州虎視眈眈,趙匡胤的大軍在汴梁城外按兵不動,昨日樞密院遞來的軍報說,潞州的糧草隻夠支撐十日,滿朝文武都在為糧草的事愁得睡不著覺,你倒好,還有心思在這兒玩雀兒?”
柴宗訓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眼眶瞬間紅了,他攥著冊子的手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幾分委屈:“娘,我沒有……”他下意識地喊了“娘”,而不是“太後”,這聲稚語,讓符太後的怒氣頓了頓,可隨即,更沉的憂慮湧了上來。
她蹲下身,與柴宗訓平視,雨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冰涼一片。她看著柴宗訓泛紅的眼眶,又看了看他沾著泥點的鞋尖——想來是方才為了瞧鳥窩,不小心踩進了雨窪裡,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語氣卻依舊嚴肅:“沒有?那你告訴哀家,這幾日你除了抄書、學騎射,還做了什麼?前日陳忠來報,說你在演武場練了半個時辰弓,就拉著小內侍們去踢毽子;昨日內侍省的人說,你把禦書房窗台上的瓷瓶都挪了位置,說是要‘搭宮殿給小螞蟻住’——這些,都是哀家瞎編的?”
柴宗訓的臉瞬間漲紅了,他張了張嘴,想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些事他確實做了,踢毽子時他還贏了小內侍兩個蜜餞,搭“螞蟻宮殿”時還不小心碰倒了一個瓷瓶,隻是他沒想著這些事會傳到太後耳朵裡。他垂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聲音越來越小:“兒臣……兒臣就是覺得……覺得練弓累了,想歇會兒……”
“歇會兒?”符太後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拂去柴宗訓肩上的雨珠,指尖的涼意讓柴宗訓瑟縮了一下,“你忘了前幾天,正月那幾日,我們是怎麼從汴梁城外逃出來的嗎?”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柴宗訓心裡的那點委屈。他猛地抬起頭,眼裡的淚水還沒乾,卻多了幾分驚懼——正月裡的情景,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幾日雪下得特彆大,宋軍突然在城外集結,宮裡亂作一團,符太後牽著他的手,裹著厚厚的棉袍,在夜色裡從密道逃出宮,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耳邊全是馬蹄聲和喊殺聲,他嚇得緊緊攥著太後的手,連哭都不敢大聲哭。後來躲在城外的破廟裡,太後把唯一的棉被裹在他身上,自己卻凍得整夜發抖,那幾日吃的是硬邦邦的麥餅,喝的是雪水融化的冷水,那種滋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兒臣沒忘……”柴宗訓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懷裡的冊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兒臣記得……記得雪很大,還有馬蹄聲……”
“你沒忘,可你的所作所為,卻像忘了。”符太後的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也帶著幾分痛心,“哀家常跟你說,人吃一塹,長一智。正月那幾日的苦,是想讓你記著,這江山不是安穩的,稍有不慎,我們母子倆就會像喪家之犬一樣,連個安穩的住處都沒有。可你呢?這才過了幾個月,就又想著踢毽子、搭鳥窩,把那些苦日子都拋到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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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宗訓咬著唇,淚水越掉越凶,他伸手抹了抹臉,卻怎麼也抹不乾淨,隻能哽咽著說:“兒臣不是故意的……兒臣就是……就是覺得悶得慌。陳侍衛長說,兒臣快八歲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能在外麵跑著玩……”
“哀家知道。”符太後打斷他的話,語氣軟了幾分,她伸手輕輕擦去柴宗訓臉上的淚水,指尖的溫度透過濕痕傳過來,帶著幾分暖意,“哀家知道你快八歲了,是該貪玩的年紀。若是在太平年月,你想踢毽子、想搭鳥窩,哀家不會攔著你,甚至會讓禦膳房給你做你愛吃的蜜餞,讓你跟小內侍們玩個痛快。可現在不是太平年月啊,宗訓。”
她站起身,走到廊邊,望著外麵被雨水打濕的禦花園,聲音裡滿是沉重:“李筠還在反,趙匡胤還在觀望,吳越的錢俶雖然表麵上臣服,可誰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當年吳王夫差,就是因為沉迷享樂,眼裡隻有美人,忘了越國的威脅,最後落得個國破家亡的下場。你是大周朝的皇帝,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你不能像夫差那樣,把心思都放在玩樂上,不然,你爹留下的江山,我們母子倆用命護下來的江山,遲早會毀在你手裡。”
柴宗訓站在原地,聽著符太後的話,心裡又酸又澀。他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國破家亡”是什麼意思——正月裡的逃亡經曆,像刻在他心裡一樣,此刻被太後一提,那些恐懼和不安又湧了上來。他走到符太後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角,聲音帶著幾分認真:“娘,兒臣知道錯了。兒臣以後不貪玩了,好好抄書,好好學騎射,幫娘一起守著江山。”
符太後低頭看著他,看著他眼裡的認真,還有那點沒褪去的稚氣,心裡的沉重漸漸輕了些。她伸手摸了摸柴宗訓的頭,指尖劃過他被雨打濕的發梢,語氣柔和了許多:“哀家不是不讓你玩。等過了這一劫難,李筠的叛軍被平定了,趙匡胤能安分守己了,國家慢慢強大起來,百姓能安穩過日子了,你想玩什麼,哀家都不攔著你。”
柴宗訓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剛才的委屈和難過一掃而空,他仰著頭,看著符太後,語氣裡滿是期待:“真的嗎?娘說話算數?”
“哀家說到做到。”符太後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像雨後初晴的微光,“不過,就算玩,也不能玩得太過。不能因為貪玩,就耽誤了讀書和習武,更不能變成眼裡隻有美人、隻知享樂的君主,那樣的君主,是要被百姓唾罵,被史書唾棄的。你要記住,你是大周朝的天子,你的肩上,扛著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不是一己的玩樂。”
柴宗訓重重地點了點頭,伸手把懷裡的冊子遞到符太後麵前,臉上帶著幾分邀功的神色:“娘,這是兒臣今早剛抄完的《貞觀政要》,裡麵講了唐太宗怎麼治天下的,兒臣都看懂了,以後兒臣也要像唐太宗那樣,做個好皇帝,讓百姓都能有飯吃,有衣穿,再也不用像正月裡那樣,躲躲藏藏的。”
符太後接過冊子,指尖拂過冊頁上工整的字跡,那些筆畫裡還帶著幾分孩童的稚嫩,卻透著認真。她低頭看著冊子,又抬頭看著柴宗訓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心裡的憂慮漸漸被一股暖意取代——這孩子雖然貪玩,卻也懂事,隻要好好教導,將來未必不能扛起這江山。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照在廊下的積水裡,泛著細碎的漣漪。符太後牽著柴宗訓的手,往紫宸殿走去,她的手溫暖而有力,柴宗訓緊緊攥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穩。他知道,現在還不是玩的時候,可他心裡已經開始盼著,盼著那一天早點來——等江山安穩了,他要在禦花園裡搭一個更大的鳥窩棚,要和小內侍們一起踢毽子,還要讓禦膳房做很多很多蜜餞,然後,他要把這些快樂,都講給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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