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從糧道儘頭吹來。
卷著曬乾又潮回的草酸味,像把整條路往某個看不見的方向推。夕光斜斜地落在麻袋和木輪上,把每一處鬆動的繩結照得醒目。鼓聲遠近有致,像有人隔著泥地敲時間。
郭嘉站在溝坎邊,背影薄得像一根釘子,釘在風裡。
【倒計時:481347】
冷硬的數字在他心海裡亮過一瞬,隨即沉下去。他把袖口往上挽了一指,露出氳著薄汗的手腕,垂眼看地。
泥紋像結在河床上的老繭,裂紋裡藏著今日所有的變故。
他用腳尖點了三下,指節輕敲掌心,像在心裡打拍子——風正偏西,夜裡要轉;糧道右側兩丈處,土被誰悄悄換過一層,顏色發灰;巡騎換班的腳步在一刻鐘前錯了兩拍,說明有人臨時調了站位。
他不急寫字。他先把世界寫在心裡。
“奉孝。”身後有人喊。
曹仁一身輕甲,披風上落了薄塵。西北來的風把他鬢角吹得微亂,他一抬手按住。
曹仁的眼,像一把收了鋒的刀,近看冷,遠看穩。他的來意不需寒暄:糧道三連日不穩,昨夜火險又驚營,押運失誤、庫丁偷換、巡按的眼睛都在這條道上,曹軍要丟臉,第一根棍落在誰背上,誰心裡都不糊塗。
郭嘉抱拳,聲音平靜:“仁將軍。”
“你白天說,三日之內,必有人來劫。”曹仁直來直去,“憑什麼?”
“憑風、憑路、憑人心。”郭嘉抬眼,視線與他齊平,“董賊退守,西涼騎斷糧,不敢正麵來,隻敢抄後路。糧道三日內三起事,動靜傳出去了。想試我軍底牌的人,不可能不來。來得早,虧本;來得遲,丟機會。三日,正好。”
曹仁麵無表情,手卻在披風下微微一緊。他不信神,也不喜歡“未卜先知”的調門。他信的是“做了就成”的踏實。
可眼前這病卒兩次救急——一次坎腳,一次火帶——都像伸手把他從爛泥裡撈出來,手上沾的泥是真泥,不是花樣。
“若真來,你準的是哪一麵?”他問。
郭嘉指向西北:“風今晚轉,塵牆在巳時前後立起來,遮最厚。那時劫道,能把我們的視線壓半寸。若我是賊,我就混在塵裡,先打散押運,再取尾隊,再殺回頭。”
曹仁沉默半息:“你要什麼?”
“一個‘門’。”郭嘉答得很快,“我說到做到,你給我一個麵見的機會。不是賞,不要糧,隻要門。”
曹仁看著他。他不怕人要東西,隻怕人要的太多,或說得太漂浮。要一個門,不要賞,這是用命在換的口氣。他忽然想到昨夜,這病卒用木棍橫掃油帶那一瞬,動作極穩,像一柄鈍而不碎的斧頭,落在該落的地方。
“好。”曹仁點頭,乾脆利落,“若你言中,我送你去見主公。”
郭嘉拱手:“多謝。”
“彆急著謝。”曹仁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怎麼做?——彆隻說風。”
“先把風抓住,再把人抓住。”郭嘉向他並肩而行,“劫道的人不怕風,不怕塵,怕‘看不見的東西’。我們給他看不見四樣:第一,虛枕;第二,斷蹄索;第三,火溝;第四,假路。”
曹仁挑眉:“說。”
“虛枕是軟裡藏硬。在沉陷處鋪稻草、濕麻袋,再壓兩顆石牙。車輪陷時,力道有得泄,不翻。我們的車能過,賊騎追上就‘軟’一寸,速度被我們奪半分。”
“斷蹄索,和絆馬索不同,不橫在明處。
把細索埋進軟泥,露頭隻一線,腰以上高過膝半寸;賊騎衝塵牆,他們的馬眼先被砂糊住,後腳踏進泥,前腳一勾,勢必失衡。失衡不過半息,卻夠我們把火丟出去。”
“火溝不是明火,是暗火。先引水挖溝,裡頭埋乾柴和灰,灰裡拌鹽,鹽遇火點,火不大,卻會‘啃’麻袋,‘啃’繩子。賊一慌,救火的手就亂。”
“假路,是給他們看的。把滾輪痕跡故意往左偏半尺,引他們誤判我們的車道。等他們往左追,我們從右過去,塵牆裡,我們自己走明,我們讓他們走瞎。”
曹仁聽完,眼底那把收了鋒的刀又亮了一線。他不懂風的玄,也不耐煩術的虛。這四件,都是手上活,都能做。
“人手不夠。”他說,“你要幾個人?”
“九個。”郭嘉答,“八個都是‘老手’,一個是‘昏’的。”
曹仁愣了一瞬:“昏?”
“演給賊看的。”郭嘉淡淡,“咱們要有人裝作偷懶、裝作膽小、裝作沒把繩打好。賊探來過一趟,看見軟處,才會敢來第二趟。我們先給他看。第三天,他們才會動。”
曹仁沉下眼瞼。這不是一般人的胃口。一般人求穩,他偏要“設餡”。把自己露出去一角,讓對方以為這一角能撕開整個包皮;等對方伸手,咬回去。
這病卒是病卒,腦子卻像在火上鍛過的鋼。
“你隻要‘門’,不要彆的?”曹仁又問。
“命是我的。”郭嘉說,“門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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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話,把因果分得清楚。他把“功”推回去,把“路”隻拿自己能拿的那一截,像把一根繩子,僅僅握住靠近自己這邊的第一圈。
曹仁點了點頭:“人,我給你。時辰我定,地點你定。若出差池——”
“我挨棍。”郭嘉笑了笑,“省的是你我的棍。”
曹仁不再多言,抬手招人。片刻之間,九個人站到郭嘉麵前。八個是熟臉,搬過石,掄過鍬,眼神穩;另一個是青臉稚氣,眼珠有點飄,嘴角總帶著不合時宜的笑。
郭嘉看了那少年一眼,心裡“嗯”了一聲——昏,但不蠢,膽小,手卻很快。
“叫齊兒。”少年有點怯地開口,“我、我跑得快。”
“跑得快就先不許跑。”郭嘉把一捆細索丟到他懷裡,“你看我手,照做,彆多想。多想的人易錯。”
夜色下來的時候,溝邊點起了小小的燈。燈都罩著,燈罩用油紙糊成,不亮,夠用。
九個人分成三處,一處埋索,一處鋪虛枕,一處挖火溝。火溝不深,窄窄的一道,像在泥地裡劃破一條口子。鹽灰混進去,蓋一層薄泥,什麼也看不出來。
做完,郭嘉把每一處再用腳踏一遍,像裁布前把布料抻平。他不喊,不催,動作像針一樣,把一個個小口都縫上。他袖裡的觀星策在低速運轉,像一台小爐,不轟,不叫,隻吐一點點穩定的熱。
【風一轉:子時前後】
【塵牆高:巳時】
【沉陷點:右前三丈】
【暗索:齊兒所立身位左三步】
【火溝引燃:先鹽後灰】
【虛枕承重:每車≤七分】
數字與詞條在心海裡輕輕閃過。他不把它們拿出來討說法,他隻是照著做。做完,他才讓人坐下,分粥,分得平,不多一勺,不少一勺。
“昏的那個。”郭嘉忽然開口,“過來。”
齊兒嚇了一跳,端著粥碗撲棱著來,差點把稀粥潑出半瓢。郭嘉從他手裡把碗接住,肘彎一扣,把碗穩住,才還給他。
“你怕?”他問。
“怕,誰不怕……”齊兒吞口水,“你不怕?”
“怕。”郭嘉回答得很快,“隻有怕的人才會活。你怕,所以你看得見地上的小坑,看得見彆人沒看見的那一線光。怕是好事。”
齊兒怔了一怔,像沒料到有人會誇“怕”是好。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脊梁。那彎下去的背,像被一句話輕輕地撐住了。
夜半,風轉。塵未至,音先亂。遠處的馬鼻噴氣聲在黑裡鼓了一下,又沒了。劉緒換了班,從暗裡繞過來,停在郭嘉身邊,聲音壓低:“西北方向,有探騎。試路的。”
“嗯。”郭嘉點頭,“讓他們看見‘昏’,但彆讓他們看見‘牙’。”
“明白。”劉緒點一點,退回黑暗。他走路的方法很好,不聲不響。像一把收著的刀,走在布後麵。
探騎來過一趟,繞了一圈,踩過兩處虛枕,沒踩中牙,沒聞到鹽火,心裡那口氣緩了半分。這樣的探路像狐狸嗅風,聞到腥,才會往裡鑽。
郭嘉站在黑裡,看它們去。他袖裡那點火穩如舊。
【誘果:投】
第二日清早,灶上的蒸氣把燈罩熏出一圈黃。老軍吏端著粥桶,照例罵兩句,罵聲裡卻帶著鬆。他知道,這一兩天的活,有人幫他把棍省下去了。
曹仁過來走了一遍,隻看,不說,走到第三處火溝時,腳尖輕輕一頓。他看到了泥裡的鹽紋,嘴角輕微地挑了一下。
“今夜,守得緊一點。”他對郭嘉說,“我留五十人給你。彆浪費。”
“多了,反亂。”郭嘉搖頭,“我用你給我的九個,再借劉緒二十。人手多,火候就不準。”
曹仁盯了他一眼,點頭:“隨你。”
午後,風熱成一把看不見的鈍刀,挨著臉剮。
塵在遠處慢慢立起來,像有人把一麵黃灰的簾子往這邊拉。押運照舊,不停。每一輛車的輪子過虛枕,陷一寸,起一寸,一寸不多,不少,像一口人心裡吞下去的氣。
巳時,塵牆成。道上眯著眼的人多起來,咒罵聲被塵塞住,聽不真切。
就在這時,西北儘頭傳來一聲壓低了的嘶鳴。那聲音像弓弦試拉一下,隨即一片沉沉隱隱的馬蹄,像有人把鼓蒙在棉裡打。
“來了。”劉緒的聲音在耳邊,“數目不大,四十上下。前鋒快,尾稍散。”
“尾稍是假的。”郭嘉說,“真鋒在二十步後。彆瘋,彆急。讓他們擼過去一小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