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換了口氣,夜色像一層緩慢推來的墨,沿著城牆紋理一點點壓下。
濮陽城頭的火把排成一線,風過,火苗先向東倒,再被人手護住,折回來直立。
白碑在廟前站得穩,碑陰的第一列小字又添了一行——“某伍長夜搶鹽,一軍法”;碑陽也添了一行——“某兵護送老弱出城,名記”。刻字的石匠退後一步,抹去袖口上的石屑,抬頭望一眼城上的燈,輕輕呼出熱氣。
荀彧提著那隻小銅鈴,從巷口穿出。鈴聲不脆,像藥湯裡最後一味苦草的回響。
隨鈴聲一起出現的,是一張新白榜:今日義倉出粟二千石,遷民錢發一千貫餘者備藥),醫舍收治四十七人,已愈十八人,重傷七人,輕傷二十二人。榜下圍了許多人,扶老攜幼,有人問:“這‘餘者備藥’,真能花在藥上?”
榜吏指了指旁邊一張更小的白紙:“藥鋪名目、價錢、多少,三日一更。誰不信,來醫舍數瓶數料。”說完又補了一句:“真不信,罵我額頭。”
笑聲壓過風,像砂鍋裡咕嘟起的小沸。笑裡有人紅著眼眶。哄孩子的婦人破著嗓子對著白榜上的字一筆一畫地比劃,從“一”數到“七”,孩子勉強止了哭,鼻涕掛在臉上,伸手去抓榜角,被她輕輕拍開:“不許碰,臟。”
帥帳裡沒有笑。
夜色壓在帷幕上,鼓點在帷幕外慢了一拍,像心口壓著一掌。沙盤安在案上,朱砂圈仍重重地按在濮陽。河道的紙條被燈光烤得泛乾,邊緣微微翹起。
郭嘉站在沙盤前,沉默地用指尖把一角紙壓平。他衣襟很平,眼神更平,隻有唇角那一點白,讓人知道他從未好過。
曹操坐在案後,十指扣著印座。朱綬繞腕,沉在袖口裡。
他的目光並不盯沙盤,而是落在郭嘉側臉上一瞬又一瞬,像在等一個需要用心口頂出來的字。
“奉孝。”他先開口,音調略低,像從胸腔深處緩緩刮過,“今日開閘,火起,門合,刃出,韁收,已傷其前隊。明日,你要做什麼?”
郭嘉沒有立刻答。他抬眼,視線穿過燈火,落在曹操印旁邊那一角白紙——上麵是荀彧抄來的“軍中六令、三禁九不”,墨跡未乾的地方還有一點微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那一行“軍士入市須佩令牌,不許私鬥”上點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直直看向曹操:
“主公,今夜這一步,不夠。陳宮會緩。他會收隊成團,分路求穩,繞開水口覓高處;他會派人查‘虛營’真假,派人找‘白榜’的破綻,派人去勸呂布親來壓陣。我們若隻守這一步,痛快,未必贏。要贏——”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像在火邊壓住一枚還想炸開的燈花,“要賭。”
帳中一靜。夏侯惇握著刀脊,目光像鉚釘釘在郭嘉身上:“賭什麼?”
郭嘉微笑,笑意像刀背上的一線光,不傷人,卻冷:“賭他的人心,賭他的智,賭風,賭我們自己立下的‘名’。”
曹操眼神一緊:“如何賭?”
郭嘉向前一步,手在沙盤上劃出一道幾乎沒有人注意過的細線,那線從濮陽西便門蜿蜒出去,繞過兩處荒溝,再走向一處叫“泥灣”的低窪之地,最後在一座小土阜前停住。他的指尖在土阜上點了點,發出很輕的“嗒”:
“明日辰時,開西便門三刻。放他們的‘勇’進來——隻放一群,欺他‘勇’。我們已清空那一片街巷,屋梁加固,井口覆板,牆下藏桁。讓他們迅速占到手,先嘗一口‘甜’。這叫送子。”
夏侯惇蹭地站了起來:“引他入城?”
“隻入一寸。”郭嘉右掌壓下,像在空中按住一柄刀,“三刻。到時鈴響三記,門合如初。我們在巷內放鹽礫與濕草,地麵濕滑;狹巷石縫埋鐵蒺藜,馬腳難行;牆裡藏槊,屋上置盾,巷口橫車。許褚、典韋守兩端,夏侯將軍的刃等在‘泥灣’外頭。放進去的,不是狼,是餌。陳宮看到這一口‘甜’,必以為能‘連吞三口’——第二口是‘泥灣’,第三口是‘小土阜’。我們賭他貪。”
曹仁壓低聲音:“他若不貪呢?”
“他就不是陳宮。”程昱淡淡接話,像點在棋盤線交上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子,“他不在‘貪’上失手,就會在‘名’上失手。你圍徐不攻的檄文還在邊境,他若當你是虛張聲勢,不貪,他就得向呂布解釋他算錯,從此言輕;他若貪,便得把‘勇’推向我們給他開的口子。他拿‘人’去換‘麵子’——我正要他拿這個。”
夏侯惇嗤了一聲,刀背在掌心裡轉了半寸:“聽著像賣藝場上的話術。”
“不是話術,是人心。”郭嘉看他,“你在戰場殺了那麼久,一刀砍在嗓眼上,砍在咽喉上,哪一次不是賭?這回,我們不賭對方的脖頸,我們賭他心裡的‘癢’。他癢,我們給他撓;他不癢,我們撒一層粉,讓他癢起來。”
曹操敲了一下案沿,敲聲不重,像在木上點開一個決斷的孔:“這隻是第一層賭。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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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賭風。”郭嘉看向帷幕外,風正順著帷幕的邊緣輕輕掠過去,像有人伸手在綢子上撫了一下,“明日午後,風該偏東二分。火門就不必再起大火,隻在旗、幕、繩,火點細,火舌短,讓煙沿著巷頂走,走到‘泥灣’的堤上。我不燒民舍,我隻燒旗。我讓他們的眼熏一瞬,踩在濕鹽上,下一腳就空。”
“第三層,賭‘白’。白榜三日一更,我請主公把徐州檄文貼在白榜旁,不遮。讓人讀‘罵’,也讀‘白’。罵越狠,白越亮。城外有人罵你負義,城內有人看你給錢、給藥、記名。他們拿‘心’去權衡,我們拿‘名’去壓稱。賭的不是百姓,賭的是我們自己的‘臉’。”
“第四層,賭我。”郭嘉含笑低頭,柔聲像水,“若這一切誤判,若放進去的‘勇’沒合住,若‘泥灣’不泥,若風不偏,若陳宮忽然老成,嘉請以軍法先行。主公,你敢賭嗎?”
這四個字一落,帳裡像被人抽走了一口氣。荀彧手指停在鈴繩上,鈴沒有響,繩卻輕輕顫了一下。
許褚與典韋對視一眼,猛地把肩往後一收,像兩扇門在心裡合上。曹仁的指節在刀柄上慢慢停住,目光沉進沙盤的小土阜。
曹操看著郭嘉。
他看見那個病士平靜的眼後藏著一團並不平靜的火,火不張揚,隻在骨頭縫裡燒。他忽然想起白碑上刻下的“非今夜也”,又想起先父靈前那一縷香,香灰快塌時他按住帥印的那一下。他緩緩把手從印上拿開,十指交扣,手心向下,落在案上。
“賭。”他吐出一個字,又加了兩個字,“如法。”
荀彧這才輕輕放下鈴,鈴舌撞在銅壁上,發出一聲極輕的“咚”。
他看向郭嘉,語氣不軟不硬:“賭可以,但要底線。‘鈴聲所至,刀不越線’寫在白榜上,‘三禁九不’亦不移。西便門三刻,入者限數,出者有序。‘送子’之地須事先清人、清火、清油,屋上瓦片捆牢。你要借刀,我給你秤;你要破煞,我給你法。王道在前,霸道才走得穩。”
“有秤,才敢賭。”郭嘉抱拳低下頭,又抬起,眼裡有一點淺淺的笑光,“文若,辛苦。”
程昱從旁掏出一卷薄簿,翻開,寫下三行:“西便門三刻——一刻入,二刻誘,三刻合;泥灣堤——鹽濕,礫滑,草縛;小土阜——塹淺,桁密,槊藏。”他提筆很快,筆鋒穩,“我再增一條‘斷聲’:入巷處按一聲,合門處敲兩聲,泥灣堤邊打三聲。若敵改走旁巷,以四聲作詐引。讓他在聲裡走進我們的手心。”
夏侯惇拍案:“聲也賭?”
“賭他耳朵。”程昱笑了一下,“陳宮聰,聰的人喜歡用眼算,用心算,他的耳朵多半慢半拍。我們讓他的耳朵慢一拍,足夠了。”
許褚粗聲:“那我聽誰?”
“聽鈴。”荀彧抬手,“鈴響一記,止;兩記,退;三記,合。”他看向郭嘉,“你膽子大,我鈴要響得準。”
一番言語,如絲,如刀,如秤,互相咬合。鼓聲在帳外拉長,像有人牽了一根弦,拉到快斷,又放回一寸。
曹操起身:“傳令:城中白榜旁,貼徐州檄文;西便門三刻,許褚、典韋為門,夏侯惇為刃,曹仁為韁,程昱主機,荀彧執法。孤持印——不動。”
“諾!”
——
夜更初,西便門內的巷子悄無一人。
門後的街屋被人搬空,屋梁綁得如琴弦,長凳疊成一排,井口密密蓋了板,板上撒鹽。牆裡的空腔藏著短槊,槊尖裹著布,不會穿出牆麵,卻會從牆縫伸出時對準人的腿根。
屋頂上伏著盾,盾後伏著人,人後伏著一口淺淺的氣。
“不許咳嗽。”許褚壓低嗓子,“咽下去。”
“不許探頭。”典韋把人一個個按到位,“伸槊伸腳,不伸腦袋。”
荀彧持鈴立在巷口,鈴沒響;他眼角的餘光卻在看夜色裡那一點點會冒出來的失序。
他身邊的軍法吏翻開“殺伐簿”,筆尖停在“過線”“越屋”“起火”三個小字旁,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小刀。
巳時將近,鈴動了一下,沒響。荀彧把鈴穩住,目光看向門洞。門樞極輕地轉了一個角,冷氣貼著門縫擠進來,像一條細蛇滑過石磚。
第一刻,來的是影。影把自己貼在地上爬進來,像幾道黑線。
影之後才是人,人踩得很輕,腳掌外沿落地,鞋內有布包,避免聲響。陳宮挑的,一看就是熟街巷的行腳梢子。行腳梢子進巷,第一步試鹽,第二步試磚,第三步摸牆,摸到牆裡那一點鼓鼓的空,眼睛亮了一下,回身招手。
第二刻,來的是“勇”。勇的一對,馬鼻噴白,刀鞘敲在腿甲上,嗒嗒兩聲。有人壓低嗓子笑了一聲,像咬斷一根草。
馬蹄落在鹽礫上,先是一滑,騎手身子一沉,又穩住。勇中的這幾匹是好馬,馬蹄抬得高,落得穩。巷深處的陰影裡,許褚抓緊了拳頭,忍住——“勇要進來才好。”他在心裡給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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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刻,荀彧的鈴響——一記,像有人輕輕叩門:“合。”
門外立刻起了一層低沉的鐵響,像兩片鐵葉合攏。
許褚與典韋同時一推,盾車橫在巷口,槊從車縫裡伸出去,槊尖貼著布,一點金光也無。那幾匹好馬前蹄一頓,鼻子白氣瞬間炸開。牆裡伸出第一排短槊,正紮在馬腿根的軟筋上。騎手罵了一句“娘”,刀才抬起半寸,屋頂上的長盾已落下來,把刀拍在了磚上。
荀彧的鈴第二次響——兩記,像有人在屋簷下呼氣:“退。”
屋脊上伏著的人用膝蓋一點,盾抬起一寸,短槊縮回一寸,留給敵人退路。
退路其實不真退,鹽礫更濕,地更滑,一退半步,馬後腿一軟,人從馬背上滾下來,滾到井口,井口的板穩穩地承住他。板上鹽,又是一滑,他鼻子撞到板上,鼻血立時糊了半張臉。
“第三記——”荀彧看了看風,風的角度如郭嘉所算,向東偏了一點點,他才抬起手。
鈴第三次響的時候,泥灣堤處同時響起三聲木樁撞地的鈍響。
那是程昱安排的“斷聲”。斷聲一出,堤上的草繩同時被人拉緊,繩下的濕草與鹽礫被攏成一塊塊滑麵。勇還在前,後隊擠上來,隊形自亂。曹仁的“韁”在堤外悄悄轉了一個圈,把外圍騰出的路堵住。
夏侯惇的“刃”終於來。他在盾車縫裡把刀橫了半寸,再橫半寸,像在風裡架了一道看不見的門。那門一合,正合在第一個想仗著膽氣衝出去的人脖頸上。
短促的金鐵聲之後,有人第一次喊“退!”這聲“退”不高,卻被泥灣堤上的風一送,越送越遠,越送越亂。
有人摔在鹽上,有人踩在人的腿上,有人想拉彆人一把,卻被牆裡的短槊敲了一下手背,疼得把手縮了回去。屋背上的人不喊,隻看鈴聲,一個個按著節拍把盾抬起又落下,像一排簡易的風箱。
“鈴所不至,刀不落。”荀彧在心裡又把這句話重說了一遍,然後冷不防一擺手:“把那個越線的拽回來!”
一個新兵殺得眼紅,箭步越過了白灰畫出的線,剛舉刀,腰眼一緊,旁邊的軍法吏已經拽住他,按倒,在地上割斷他刀上的係繩:“回。”
那新兵眼裡全是血光,嘴裡想罵,嘴唇一翻,看見白灰線,就把話咽回去,狠狠在地上擦了一把臉,把刀撿起來,退回線內。
“記名。”荀彧吐出兩個字,“戰後按軍法輕責。”軍法吏筆一落,“越線”旁添了一個名,筆鋒飛起時又收住,像收回一柄曾想刺出去的刺。
——
城外,陳宮站在一處黑影更深的地麵。他眼睛未曾離開過那道短短的巷子。
他看見了“勇”進,“勇”退;看見了門合、盾落;看見了鹽礫的光,像細雪上一寸濕痕。他的舌尖抵著上顎,笑了一聲,笑意不至眼底。
“果然。”他低聲,“果然虛。”
副手湊過來:“公台,呂將軍還在城西北,他問——”
“無須問。”陳宮揮揮手,“告訴將軍:泥灣堤側有缺。此刻入,不成,明日必成。讓他按兵不動,等我的‘看破’更透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