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從城牆的缺口裡滲進來,像冷水一點點浸透軍營。
鼓台上的火把被風折出鋒利的角,光斑在地上顫著。郭嘉坐在案後,把筆擱下,拈起一枚黑漆封,漆上壓著一方極細的鳥紋印,像一隻靜臥在夜裡的毒鳥。
他抬手,示意傳令官退下。帳裡隻留他與一名披甲的小校。
小校三十出頭,瘦硬,鼻梁上有一道舊刀痕。他拱手拜下,額頭貼到席邊。
“名?”郭嘉問。
“小人張遙,東郡兵。”他的聲線乾淨,不諂媚,也不慌。
“家中可有人?”郭嘉低頭,指腹輕壓那枚黑漆封,感受漆麵在指下微微的涼。
“一老母,一妻,無子。”
“若有不返,軍中以十年軍餉代養。”郭嘉抬眼。
“這句話,不是安你心,是讓你彆生彆的念頭。你若想著活著回來,十年軍餉就要落空;你若想著死,路上就會走直。直,比活更難。”
張遙額頭更貼了貼:“死便是功,小人明白。”
郭嘉點頭,將案上一副木匣推過去。木匣裡,是三卷以細線收束的布圖,卷口各壓一粒紅蠟,蠟印上蓋著不同的篆字。他一一指給張遙看:“範縣、東阿、定陶。三座城的布防。兩真一假。假那一卷,門、閘、廊、暗堡皆反寫,唯有地勢不改。你會把三卷都交出去。”
張遙抬眼:“小人是詐降?”
“是。”郭嘉把黑漆封按在木匣的角。
“但你不是去唱戲,你是去送命。你會在他們的大帳裡,把你的血鋪在地上。血是簽名,沒有血,誰都不信。你拿著三卷圖,說曹營亂了,說我們裡應外合,說主將有爭。你一字一句,不許多,不許少。不許哭,也不許笑。”他輕輕頓了頓,“你帶著的,不是投名狀,是請柬。你要請一頭餓狼赴宴。”
張遙的喉結動了動,還是“諾”。
帳門處傳來鈴聲一記。荀彧掀簾而入,目光掃過木匣,又落在張遙刀痕上,眉意微動,終究沒言勸。他走到案側,隻輕聲道:“此計太險。然為今日之局,亦是所必需。”
“文若,”郭嘉笑,“騙過聰明的狐狸,要給他九塊真肉,再添一塊塗過毒的。他會自己挑出那塊最誘人的吃下去。”他把黑漆封遞給張遙,語氣平平,“你是那一抹毒氣,辛苦。”
張遙把封接住,雙手捧著,像捧一碗滾燙的藥。他深吸一口氣:“請軍師賜死法。”
“毒在你左袖裡。”郭嘉道,“虎口上有舊繭的地方,輕一挫,藥就破。你不必忍。你若覺著來不及,就咬舌。彆讓他們拷出多餘的話。”
張遙沉默片刻,忽然對著地麵重又叩了三下頭。額頭敲得很穩,像對著一塊石碑。
他起身,接過木匣,轉身出帳。荀彧看著那背影被風拖長,輕輕歎息:“奉孝有時候太冷。”
“冷,才能把火留到該燒的地方。”郭嘉把剩下的一紙薄令遞給荀彧,“夜半前,白榜再出第二版,角照舊破。讓街上多幾張‘逃糧’的臉,多幾條背筐的背影。演給誰看,你知道。”他頓了頓,“還有,北門的羊脂再添一次。”
荀彧頷首:“法與術,你自會分寸。”
火把外,夜風呼地一聲,吹散了淺淺的燈暈。郭嘉忽又喚住門外的傳令官:“把張遙的腰牌取來,換成曹仁舊部的牌。刀痕這件事,他們會查。我們要讓他看起來像一隻被自家狗咬過的狐狸。”
——
子夜之後,城外荒路上風聲緊。
三騎沒掛旗,穿著平常,腰牌壓在衣裡。月光像冷鐵,把人的影拉得很薄。
張遙騎在中間,左袖裡緊貼著那枚發燙的瓷膽。那是打碎之後不到半盞茶便死的毒。
遠處馬嘶,鐵葉亮了一亮。黑影從兩側的坳地裡躥出來,馬刀帶著風吼,火石一擦,亮出一彎彎白。
“誰!”對麵一名校尉喝問。
張遙打馬橫身,乾脆利落地把木匣舉過頭頂,往地上一擲。匣角崩裂,三卷布圖滾出來,紅蠟在土上滾成三點小小的血滴。
他壓著嗓子吼:“投曹者!求見溫侯!”
對麵人一愣。緊接著是幾聲低笑,有人啐了一口:“來得正好,拿他去見軍師。”
人影湧上來。張遙不掙紮,隻把雙手攤開,讓他們搜。左袖裡的瓷膽被摸到時,他斜眼看了一眼抓他的人,那人打了個寒噤,把瓷膽塞回去,罵一句:“窮酸。”
押解的鞭子在夜裡甩出兩聲短促的響。
他們被圍著走,一路往東,露出低矮的營火群。火邊有人吃肉,油脂滴到火上,冒出帶腥的甜味。七八個紅旗在夜裡搖,旗邊掛著白綾,像狼牙上的霜。
張遙被推搡著進了中軍大帳。大帳中燈明如晝,幾案排成三列。最中間的幾案後,一個身穿青衣的男子端坐,眉細目冷,指間夾著一枝狼毫,毫尖在紙上停住。帳裡所有的喧雜在他抬眼的瞬間,短短地滯了一下。
張遙知道這是陳宮。
陳宮沒有說話。他把那枝狼毫放下,食中二指並起,朝左右一點。兩名親隨上前把地上的三卷布圖拾起,分彆放在他案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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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宮低頭,看蠟印。蠟滴圓,印字清。再看布麵,布紋細,邊沿用線整齊收束。
他伸手在其中一卷上輕輕掰了一下邊角,布料軟,質地不俗。然後他抬眼,第一次開口:“你說投曹?”
張遙垂首:“不投曹,投溫侯。曹營亂。主將爭。範縣、東阿、定陶,三城布防在此。溫侯若取其二,第三自破。”
陳宮的嘴角挑了一絲看不出喜怒的弧。他把第一卷推給左手邊的親隨:“訪。”又把第二卷推給右手邊的親隨:“訪。”他沒有立刻看第三卷,隻是把手指擱在卷口的紅蠟上,蠟在指腹下略沉。他問:“曹營何亂?”
張遙照著郭嘉教他的句式,一句句說:“糧道失守兩處,倉籍不清三處,軍中有爭。”他不展開,隻像報數。
陳宮目光一點點冷下來。那種冷,不是怒,是一個匠人看著一件過分圓滿的工,他知道圓滿之下必有討巧,所以他要找瑕疵。
“你為何來?”陳宮問。
張遙答:“求活。”
“怎麼活?”
“求溫侯收留。”
“憑什麼收你?”
張遙抬頭,眼睛在燈下很亮:“憑血。”
陳宮的眉心輕輕一動。下一瞬,張遙左臂一抖,袖口裡“哢”地一聲輕響。
他把手舉起來,虎口一挫,瓷膽碎在掌心,毒水順著指縫滴下。那滴液在燈下亮了一亮。他沒有猶豫,把沾了毒的手指塞進口裡,咬斷。血腥味與藥味同時爆開,像兩條蛇在喉嚨裡結成一個死結。
“住手!”帳裡有人驚叫,遲了半拍。
陳宮的指尖隻是微微一彈,什麼也沒去擋。張遙的身體抖了兩下,膝蓋軟,跪在地上。他背直著,像沉下去的一塊石頭。毒是一條冷線,從喉嚨紮到心口。他嘴裡含糊地吐出兩句:“曹營……亂。請溫侯……速取其二。”
他伏倒時,額頭正好磕在那卷第三城的布圖邊沿上,像簽字。
帳內的人都沉了一瞬。有人罵了一句:“瘋。”
陳宮伸手,按了按他的頸側。
脈像流水突然斷了汊。死士的眼在半眯半闔之間停住,睫毛落下一點影。他的手還搭著那卷布圖的邊。陳宮看了一息,低聲道:“抬下去。”又叮囑,“葬,彆糟踐。”
親隨應了,把屍首抬出帳去。
帳裡的空氣像被那口毒氣燙了一下,卻又很快恢複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