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放晴,城牆像從水裡撈出來的骨頭,線條冷硬。
瓦脊冒白氣,巷底的水已退了半尺,石縫裡殘留一道道細痕,像昨夜風雨在城裡寫下的暗字。烏鴉不叫,隻在牆角抖羽。
風從南往北,挾著濕土的味,吹過粥棚的鍋沿,蒸汽薄薄地散開,在陽光裡一閃,像狼瞳裡掠過的一點光。
人死後的城,最先醒來的不是哭,是木頭的聲音。
門板被合上的“哢”,椽木被搬動的“吱”,都規矩。昨夜的亂與急,被一早上的“對齊”壓平。青榜在坊口換新,墨跡未乾,字鋒瘦硬:“緩、減、停”。
市正拿尺把攤位一格格校準,匠人用刀把被水漲大的門榫削去一線,插回去正好,輕響如扣盞。
鼓台簾卷起又搭好。
郭嘉立在鼓釘旁,袖口束得緊,指腹點了三下。他看城,也看地;看人的步幅,也看風的走向。兵丁從他身側過,腳跟落地,節拍與鼓釘的間距合拍。
他點頭,吩咐:“閘匠抄錄昨日開落諸時辰,今夜借燈重算;灰糠之數入冊,分予三處梁廠,彆混;巷底‘死地’再抄一寸線,不許添,不許少。”
錄事俯身應命,墨條在冊頁上劃開,像給昨夜的水脈畫一條看得見的骨。
程昱捧著倉匙來複點,鑰匙按原樣擺成一扇扇潔淨的弧。
許褚從城外回轉,肩頭尚潮,護手扣在案角:“梁木按號歸位,閘匠說手不抖。”郭嘉嗯了一句,目光越過他們落到遠處一行灰黑的人影——俘隊。
那隊伍裡,張遼走在前列,手腕縛,背直如矢。
他一路無言,隻用目光丈量這座城的節律:粥棚在市尾,不在市頭;青榜在左,不在右;城門洞的暗燈滅了,但燈罩乾淨;搬屍的擔夫避開了井,不走井沿。這些細小的“次序”,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指,一路在他心裡敲;敲到最裡,餘音不散。他忽然想起昨夜淺口裡的那條“斜”,斜得看不見,偏偏全隊都歪了一寸——他明白了,這是同一種東西:不是力,是骨;不是刀,是序。
張遼抬眼,看見鼓台下的那人。薄氅,袖口束得緊,麵白,眼深,像一口井。那人未看他,隻看城。
張遼心底忽然泛上一句舊話:山雨將來,狼先嗅風。昨夜若是風,那人就是嗅風之鼻。嗅到哪一指,他的箭就到哪一寸。
——
戰後第一場會見,不設在堂上,設在廢井旁。
一口老井,昨夜被豆糠“吃死”,今晨被人掏開半指。井沿泛一圈新潮的光,像一隻合到縫隙的眼。曹操站在井稍遠處,衣襟下擺被晨風掀起一線,神情冷靜,不喜不怒。郭嘉在側,袖落,指腹按在羅盤背,像給它一點溫。
張遼被帶到井邊。兩名親兵退到三步外。
曹操略抬下頜:“子文。”
張遼拱手,不卑不亢:“在。”
“昨夜,你看到了什麼?”曹操問。
張遼側目看井:“看見水有‘拍’,風有‘向’,人有‘退’。”
“那你心裡呢?”
“心裡有一條‘斜’。”張遼答。
“是給聰明人的陷阱。聰明人總要證明自己不被牽著走,於是會挑‘自以為’的路。路一斜,越走越斜。”
曹操笑了一下,笑意不外露,隻在眼角壓淺一紋:“你願走哪條?”
“直的那條,”張遼沉聲,“但需有人畫。”
“不怕彆人說你被牽著走?”
“被序牽,總好過被命牽。”張遼抬眼,眼裡像有一星金光,“將軍用兵,不怕直。怕的是‘不直’。”
這一問一答,像兩刃刀從磨石上過了一遍。郭嘉看著張遼的瞳,瞳色深而穩。
他忽然記起北地冬夜裡見過的狼,站在雪棱上,風從它背毛裡穿過,它的眼清且亮,像夜色裡最小的一點火。眼裡並無嗜血,隻有“看”。狼先看,後咬。張遼此刻的眼,就像那狼之瞳。
“子文。”曹操收了笑,話鋒一轉。
“給你兩件小事,今日辦。一是收人:並州降卒五百,挑百人編‘直行’,無老弱、無短小。你選,三刻鐘後交冊。二是清道:蘆根外那條‘偏門’,不必塞死,立木牌三麵,寫‘斜’,寫‘慢’,寫‘回’。不許有人拔。”
張遼愣了一息,隨即抱拳:“喏。”
他轉身時,眼角餘光掠過郭嘉。那人像不動的風,風從他袖口過去,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穩”。張遼心裡忽然有一點欣喜:久行於亂中,終於遇到能被“序”牽住的人。
——
城裡埋的第一行土,不是埋敵,是埋“無名”。
井邊、巷口、破牆下,昨夜來不及抬的,都用木牌豎一片,不寫姓氏,隻刻兩字:“安骨”。
許褚親自搬木,典韋扛鍬,夏侯惇不說話,隻在每一個土堆前站一息,再走。
郭嘉吩咐:“屍衣縫合,麵向東。能認的認,不能認的,記錄衣紋、刀口、牌子。”
程昱用很笨的字寫很細的冊子,一刀一孔都落字裡,像把昨夜的亂悉數按回乾淨的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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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棚邊,張遙的妻把空碗洗了又洗。
她不哭,隻用指背抹碗沿上的水,慢,像撫孩子的頭。她抬頭看見青榜上那行新寫的小字:“十年軍餉代養死士之家。”
她的嘴唇動了動,輕聲:“謝。”旁人未必聽見,郭嘉聽到了。他沒有回頭,隻把掌心壓了一下羅盤背,像壓住胸口某一寸輕微的疼。
午後,陽光斜過來,照出巷底的水紋。
一隻半瘸的狗從瓦片下探出頭,眼睛亮,兩腳踩在濕處,後腿勉力發力。它尋人,不叫,繞井三圈,最後坐在一根破椽旁,盯著人。那目光與張遼早晨的目光極像。
郭嘉看了它一眼,低聲道:“給它留一口湯。”許褚笑:“它像狼。”
郭嘉也笑:“狼不吃粥,隻飲清。”
許褚撓撓頭,還是盛了半碗,把肉挑走,隻剩湯,放在椽下。
——
張遼用了兩刻鐘挑完百人。他不挑“聽話”的,他挑“懂拍點”的:刀出在一拍半的人,腳落在二拍的人,抬肩不搶的人。
他在操場上一句廢話也無,隻用目光點一個,手指輕輕一勾,那人便出列。他看的是呼吸的穩與腳踝的軟。穩的,不易亂;軟的,能折回。
他把冊交到程昱手裡:“直行,百人。”程昱接過,瞥了一眼,笑:“猛人少?”張遼搖頭:“猛,不稀罕。會直,才難得。”
隨後他帶兩隊去蘆根外立牌。
蘆根還濕,蘆花上掛著不肯落的雨點,像無數小眼睛。
張遼親手把木樁埋穩,立“斜”一牌於淺口左,“慢”一牌於灘心,“回”一牌於回水角。他記得郭嘉叮囑“不許有人拔”,便把牌腳下的泥踩得極實。士卒問他:“將軍,何必留給彆人看?”張遼笑:“留給我們看。以後見牌,就想起今天的斜與慢,不走錯。”
回程路上,他路過井邊,看見那隻半瘸的狗正對著湯碗安靜地飲。
它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小,喝完一步也未走,隻抬頭看人一眼,像在問:你們的水呢?
張遼停住,伸手摸它的頭,手掌落下的一瞬,狗的耳根向後一貼,嗅了一下他的指尖,然後閉眼,像認了。
——
郭嘉在粥棚後把“賞與法”的最後一條捋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