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縷風拂過白榜,紙角輕輕抖了一下。
井口覆著第三層粗麻,露水沿井欄滾落,打在石階上,碎成一粒粒細聲。
窯場的火降了一齒,紅芯縮在火磚裡,隻露一個穩妥的呼吸。城心看不見的“嗡”,在磚縫深處收攏,像野獸把爪縮回掌心。
荀彧立在榜前,筆法平直,把昨夜“未殺”的尾句添上:“三日並裁:不噬人,噬線。”
落筆那刻,廣場的鞋底聲從稀疏起,轉為密集。人們圍在白榜下,抬頭,點頭,低語。有人指“臟井”三字歎一聲,有人念“吃油粉”覺得新奇,更多的人隻是看,像在看一扇窗——窗裡寫著今日他們該怎麼活。
內署窗後,郭嘉捂住一陣輕薄的咳。咳意貼在胸骨裡,像一道被磨細的冷。
黑龍伏著,沒有昨夜那般躁,鱗片卻更貼,像在皮下結了一層薄薄的甲。他端起藥茶,薑絲在杯壁浮沉,微微辣,像在舌根點火。他沒有多飲,輕輕含了一口,任溫意順喉而下,把那點冷壓回丹田。
“今晨不撥。”他對自己說。
門側腳步至,程昱先入。袖口仍沾著井邊的潮氣,眉宇卻輕鬆了些:“昨夜橋洞下那一扣,空槽,沒響。北閘上鏈穩。臟井再吃一輪油,浮得快。”
他把匣推來,匣裡兩枚小瓷珠,一截麻繩頭,一片薄薄的銅片。銅片上“北風直”四字,已淡得幾乎看不見。
黃月英隨後到。她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極乾淨的小臂:“吃油粉改了配方,多加一味鹽灰。今天再掛一層麻網,粗眼在外,細眼在裡。”她抬眼看郭嘉,“你的氣色,比昨夜好半分。”
“借你們的穩。”郭嘉笑了一下,把咳意咽回去。他把銅片夾進“地下星圖”的卷裡,指腹在案上輕輕一點:“今日並裁,先不動刀。噬線。”
“如何噬?”荀彧問。
“斷往來,封賬目,拆人脈,把他們自己依賴的路,教他們自己翻不過去。”郭嘉道,“人不用殺,線殺了,人自萎。”
夏侯惇踏進門檻,盔纓未解,身上還有北風的味:“今晨北閘都給我看直了。要不要我把昨夜那條水裡鑽出來的‘鼠’逮出來,問他個明白?”
“不用。”郭嘉搖頭,“讓他去報訊。今日要收的,不是一隻鼠,是一窩洞。”
——
辰時初刻,城門外鼓一通,塵霧自北而來,旗影在晨光裡抖動,像在遠處河麵上劃了一道道銀。先入城的不是軍,是一陣規整的馬蹄聲;馬走得不快,穩,一步一寸地踏。
城頭最先看到那杆黑底白字的主旗,字不大,幾筆就收住鋒,像按在骨頭裡的意誌。旗後騎列如砥,甲在朝陽下不耀目,反而沉,像有千鈞壓在身上,卻步步踩得住地氣。
“主公回了。”有人在城上失聲說。
“王者歸來。”另一個人像是被這四字嚇了一跳,忙閉了嘴。
曹操的馬在鼓樓影邊停住。馬鼻噴白霧,蹄邊的塵慢慢落回地。
他一身素甲,不張揚,臉卻比旗更穩。他先看白榜。目光從“遷民之令”掃過“軍中六令、三禁九不”,在“未殺”“無聲裁”上停了一息,再移開。他抬眼看廣場,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像水見風讓出流線。荀彧上前一揖,言不多,遞上薄簿。
曹操接過,翻了兩頁,合上,目光轉向內庭。
郭嘉從廊下迎出,衣衫簡單,鬢角有一縷倦色。他行至階下,拱手,笑而不拜,像老友重逢,禮落在眼裡,不必全落在地上。
“奉孝。”曹操開口,聲音低,不疾不徐,“我路上聽說,你把一座城,撥成了一張琴。”
“琴,還粗。”郭嘉回,“弦才收半緊。今日不撥,先讓它吃口氣。”
曹操看他一眼,眼裡有一線不可見的笑意:“你瘦了。”
“撿回來的。”郭嘉指胸口,笑,“換來的。”
兩人話鋒收住。
夏侯惇、程昱、黃月英、荀彧分位而立。廣場上人潮退半,離半,像潮水遇到礁石,自己找路。城的呼吸比昨日更長了一寸,像有人在胸口按住了一個按得很準的點。
“並裁。”曹操道。
“並裁。”郭嘉頷首。言下,鼓三通,法曹出列,白榜前臨時起一張短案,案上非刀非戟,是兩摞賬簿,一隻印匣,三枚封簽。
程昱提尺,黃月英抱匣,荀彧執筆。夏侯惇不持刀,手搭在鐵鏈樣子的護欄上,掌心微微發白。鴆沒有顯形,她在廊影裡看“人”,看“線”。
第一項,封賬。法曹宣讀:“西市典鋪,與寺庫往來銀兩,三月內二十七轉。今封賬,一月聽審。”掌櫃被兩名差役押上,麵白,唇緊。
他還想辯,說是“當”,不是“轉”,荀彧隻把兩條“舊賬新賬互抵”的條目抖出,遞他看。他不說了,頭低了半寸。程昱把印匣敲開,印在賬角,封簽三下,“啪、啪、啪”,連成一條線。
第二項,斷路。寺前那名“無影”的僧被帶上來,他還是淡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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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曹宣:“寺庫外借不合例,香灰夾油擾井,連坐問責。僧某,並不杖,逐出本寺,入徒役營一歲,供渠工。”
他要辯,黃月英把一隻小瓷珠放在他眼前,珠裡油漬清清楚楚。僧人合掌一禮,不再言,隻低聲誦了一句經。荀彧把“逐出本寺”寫在白榜上,又在旁加一行小字:“寺內規矩,另行修訂,三日後上牆。”
第三項,拆脈。牙行牙頭與兩名搬包小子被押來,嗓門大,脖頸粗。法曹宣:“鹽私者,路斷,工徙。
牙頭停行三月,徙往東南角臟井當值。兩名小子入坊作,三月不許出夜。”牙頭要掙,夏侯惇眼睛一抬,不眨。牙頭愣了愣,像被什麼在心裡“砍”了一下,腿就軟了半寸。
第四項,換權。裡正兩名,因“看水”不力受罰。荀彧宣:“罰俸一月,仍任。若能令所在井水一月內無油,無異味,記小功一。”
人群裡竟然響起一聲很輕的“好”。有人笑,有人歎,有人小聲念:罰,和賞,都寫在紙上了。
並裁至此,無血,無杖,惟封、惟簽、惟徙、惟改。廣場上不熱鬨,也不嘩然。人們看著那些平日“看不見的手”,被一道道紙和印釘在明處,心裡像有人把毛翻回順麵。
有人忽然意識到:規矩不是用來“嚇”的,是用來“護”的。那人沒讀過什麼書,卻在心裡把“護”字重了一遍。
曹操一直在看。他既看人,也看“器”。他看白榜像看一麵鏡,看鼓樓像看一口鑼,看窯場的煙像看一個穩住的脈。看完,他才回頭看郭嘉:“你寫了一個新的兗州。”
“剛起筆。”郭嘉道,“這本書,很厚。”
“說說。”曹操負手,側身,給他一個把話寫成骨的空。
郭嘉提案,案上無圖,他心裡有“星圖”。“新的兗州,不止一城。”他說,“要四柱:法,倉,水,兵。法在白榜,倉在窯與井,水在溝渠,兵在心與手。”
“法,我們今日在寫‘可見之法’。兵,不獨在快,貴在‘收’。”他說這句時,目光自廣場掠過,停在張遼身上。張遼站在人群邊,背直,手下意識握了一握,又鬆開——那是“收”的動作,不是“砍”的動作。
“倉,分兩類。”郭嘉繼續,“一類在地上,積穀;一類在地底,積氣。窯場、工坊、城下暗線,不止為戰,亦為旱澇之備。要讓百姓知:穀有處,水有路。”
“水,兗州之命也。”他說得很慢,“水一亂,氣就散。要立‘水司’與‘工司’,以縣工為首,凡溝、渠、井、堤,皆歸一口。此司不從兵,不從民,直接受命於州。”
黃月英微微抬眼,神色未動,袖口卻輕輕收緊了一指。
“還有一件。”郭嘉頓了頓,“屯田。兵不戰時,耕;民有餘力,耕。荒地隨開,糧隨積。兵耕的地,與民耕的地不衝突,井水先到,溝渠先開。寫在白榜上,約在春前執行。”
荀彧點頭,筆未動,心裡把“屯田”兩字立作今日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