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風轉。
枯楊村口的血跡在冬陽裡黯下去,箭羽還搖著,像一簇未散的寒意。
曹操令軍暫駐村外河灘,親隨收束弓馬,不擾村民。
村裡老弱圍在被打壞的柵欄前,七嘴八舌;那口被箭射成刺蝟的棺,被四個青壯扶著移到祠前,香煙直上,像給死者讓路。
典韋站在祠口陰影裡,手裡仍拎著那對鐵戟,肩頭箭杆已被人利落折斷,隻餘半寸木茬。
郭嘉與荀彧並轡而至,從馬上一下時,塵土落得極輕。
郭嘉望了一眼天,雲層薄得像被人攏開一線,他心裡的“星圖”也隨之撥亮了半分。
他朝鴆使了個細微的目光。鴆會意,就地把昨夜摸來的油紙包交給軍中書吏,又把見證的少年與老婦引到眾前。
曹操則並不高聲,隻往前一步,先向棺前作揖,再轉身麵向圍攏的鄉親與縣卒——
“今日之事,先講理,再講法。”
話音不重,卻壓住了所有的亂響。油紙包一層層攤開:贖票、欠契、虛列的米數、鹽粉裡摻的白物。
少年咬著字,講清那一晚的棍影與腳步;老婦扶著棍,顫著指尖指認在場打手。
曹操隻是點頭,像在聽一樁與他無關的家務,卻在轉瞬間,替此地定下新的規矩——立碑賠償,打死人的正法,王家本季租稅減半以贖罪,縣吏回衙自首,帳冊押回縣中案審。
說到這裡,才側過身,看向典韋,親手斟滿一碗酒:“壯士,我乃曹操。願以此酒,敬你的忠,敬你的義。”
典韋提碗,喉結一滾,酒沒入胸腔,像一把火把他體內最後一塊結冰化開。他把空碗倒扣地上,瓷聲清脆,隨後單膝跪地,拳頭抵地,聲音不大卻沉到骨裡:“操公若不嫌棄,我典韋,願為主公牽馬執鞭,至死不悔!”
曹操親自扶他起身:“好。兄弟相托,唯死而已。”左右親隨本想呼喝應和,被他抬手壓下。他不喜歡用熱鬨來攪動莊重。那主事被押來,癱在地上,汗如雨下。
曹操沒有再看他,隻吩咐荀彧與縣裡書手對接,立碑、祭酒、賠償諸事,明日午前畢;又令夏侯惇押打手回縣,沿途不得擾民;再命張遼領百人清理村道,以軍糧折供工價,按“牙門令”給工,乾完有賞。荀彧“諾”,夏侯惇“諾”,張遼“諾”。風從田埂吹起一陣細浪。
郭嘉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底隻記了四個字:先恩後威。恩不在言,落在碑、在酒、在工價;威不在殺,落在正法、在押送、在“不得擾民”的禁令。
他微微頷首——這才是他要的“戲法”的第二層:讓“法”替人出手。下一層,是讓“人”替法站住。
他向曹操微一作揖,低聲道:“主公,趁熱。”曹操會意,當眾宣布三件事。其一,王家倉庫留下半倉米,用於本村首春的賑濟;其二,縣裡下一季的雜派一律清點,三旬內公布於廟門;其三,今日之亂,非村人之過,明日午後,軍裡設粥棚三口,村中老弱可自取。三件事不難,卻像把一麵冷鐵立在眾人心裡。
宣令既畢,曹操挽轡轉向典韋:“隨我入營。”
典韋抱戟而行,步子沉穩,像把一塊大石搬進門檻。鴆自人群邊緣掠過,落到郭嘉身側,低聲道:“證物已交,見證人安置在祠側。”
郭嘉點頭:“辛苦。”他瞥見她指背有細微的紅,便又道:“今夜去河心洗,水涼,壓得住味。
”鴆“嗯”了一聲,眼裡光一閃即斂——她記著他昨夜的吩咐:明夜白燭清水,當有一場“賜名”的儀式。那一場,不在今日。
入營後,曹操並不急著給典韋名分。他先讓人取了傷藥與粗布,讓軍中醫士為典韋清洗箭口,再叫人抬來一張舊案,擺在中軍大旗下。
旗影獵獵,兵士遠遠看著,心裡像被擰了一下。
“此處非縣衙,”曹操道,“卻要比縣衙更像法。”
他略一頓,把目光落在典韋身上,又落在諸將諸吏身上,“今日起,孤在親隨中設‘門規’,三條先行:一,酒可飲,醉不得;二,怒可發,傷不得無辜;三,有不平事,可殺,可先請命。犯一條,去一分兵糧;犯再條,去一分名分;犯三條,去人。”
典韋抱拳,聲音像磐石落地:“記住了。”
夏侯惇咧嘴,張遼目光一沉——他們都懂,這不是給典韋一個人立的矩,這是替“門”立骨。
郭嘉在旁,指尖輕叩案沿:他要的便是如此——猛虎入門,門先有規,規在前,情在後。
規矩說完,曹操忽把話鋒一轉:“恩,也要趁熱。”他令軍中庫吏取出兩副精鐵護臂、一柄短鐵戟、一枚牙門令,擺到案上:“護臂與戟,暫借;牙門令,暫佩。自今日起,你守孤之前後三十步,晝夜不離。賢弟字為何?”
“典韋。”
“韋者,柔也。以柔護剛,以剛守柔。”曹操親手將護臂扣在他腕上,鐵麵貼上皮膚的那一下,冰得人清醒。他抬手,拍了拍典韋的肩:“先守——守住今日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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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
郭嘉靜靜看著,心裡把這“恩威並施”的秤盤又掂了一遍——恩,是給足麵子與東西;威,是把門規當眾釘在旗下。旗,便是法。法從此有了人味,才不會隻冷。
恩威之後,便要見“心”。郭嘉不愛空話,他要的是一場“看得見的守”。
辰末,西風更緊。營門外,押解的隊列從縣裡折回,王家打手被縛在一根粗長的繩上,縣吏跟隨其後,臉白如紙。
村裡圍觀的少年躲在人群後,遠遠探頭。就在列隊過營門的刹那,一名打手忽然猛地起身,肩膀一甩,像魚一樣從繩裡鑽出半身,朝人群那頭撲去
——那頭正是老婦與少年站著的方向。
眾人“啊”的一聲,有人去抓,有人要拔刀,已經遲了一步。就在這個空隙,一道黑影從旗影裡彈出,短戟橫開半尺,像一根橫杠把人的衝勢“擱”住。
那打手的嗓子裡擠出一聲怪響,整個人被戟背硬生生頂回原地,膝蓋一軟跪下。典韋雙手不抖,短戟沒有刃口見血,隻卡在對方頸根與鎖骨之間。他低聲:“不許亂。”
那一刻,營門內外都靜了。
荀彧看著這一幕,心裡把兩個字寫得很慢:護心。護的不是主公一個人的身,是這道門裡門外人的心。
曹操背著手,長舒一口氣,卻不表揚,隻向押解的隊伍擺手:“按法。”
“按法!”押解頭領回聲如鐵。
郭嘉立在陰影裡,指腹摩過案沿。猛虎,不吼也能止人;守門,不殺也能服眾。此為“用力不傷”的第一課。明天,他會讓典韋學第二課:在最亂的時候,讓眼先走在戟前。
營裡火起,鍋裡煮粥。
張遼把三口大鍋分在東南西三角,單獨留一口在營外,給村中老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