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風大。
拂曉之前,河麵像一張被冷風繃緊的黑綢,浪花在暗處翻出細白,遠處的渡台與朽樁連成低矮的影。
渭水的霧被夜風推走一指寬,正好露出一道可以穿行的縫。
郭嘉站在舊堤上,指尖按著一枚磨得發亮的木籌。木籌上刻著“津”字,與堤邊被水泡得發黑的橫木相對。他聽風,再把木籌轉了一格,像在棋盤上輕輕挪子。
荀彧披著狐裘立在他側後,低聲道:“昨夜黑鱗從暗渠脫身,若不趁今晨封渡,他就會順渠入河,沿黑蓑船的舊線南下。黑蓑的人脈在黃河兩岸紮得深,我們若在堤上攔他,他就走水;若在水上截他,他就翻上岸。”
“所以不攔。”郭嘉收了木籌,把袖口理齊,“截。”
“截?”
“截的是手,不是路。”郭嘉看向北岸,“黑鱗是一根指頭,他背後那隻手,才是拿刀的。”
他頓了一下,眼裡的冷光往後收:“河上三家——黑蓑、鹽腳、藥行,各有自己的渡籍和暗記。黑鱗不可能一夜之間召齊三家的船,隻能借黑蓑的線。黑蓑的標記用的是馬尾編繩,掛在桅端,夜裡不易看見,隻能聽見。桅繩會在風裡‘喳’一聲,像枯竹裂。這聲響,是他們的‘叫子’,也是他們的‘證’。”
“所以,你要把風弄啞?”
“風不用弄啞,”郭嘉微微一笑,“讓風說彆的話。”
他轉身,對張遼與夏侯惇道:“直行營散成三股。第一股趁霧換旗,接管對岸小哨;第二股化整為零,開小舟入灘間葦蕩,聽我響;第三股隨惡來,橫江鎖索,一旦見黑蓑的頭船,先‘纏’,後‘拽’。”
“諾。”
典韋把拴鐵的鏈球搭在肩頭,像搭著一匹順手的牛皮。他看一眼河心,笑意像刀背一樣鈍而厚:“河上打人,爽快。”
郭嘉又向荀彧伸手:“鈴。”
荀彧把那隻塞了白綿的銀鈴遞過去。郭嘉沒有搖,隻把鈴舌輕輕撥正,放回他手裡:“還是你來。我說‘一’,你就給它‘一’;我說‘二’,你就給它‘二’。今天的風,聽你的。”
他側耳,仿佛聽見岸那邊破屋裡傳來極輕的一聲咳。他沒有回頭,隻對身後道:“把人先安在堤後廟裡,不許張燈。粥用小米,水裡放一片薑。誰也不許問名。”
“諾。”
——鴆·視覺)
黑天未退。我掀起蓑衣,往身上粘一層細鹽。鹽能吃風味,能覆掉皮膚的暖意。河岸的泥硬得像覆了一層鐵,踩上去會咯吱響。
我不走堤上,沿著葦根的陰影貼過去,去找河上的“黑手”。
黑蓑人在黃河邊有四個落腳:渡台下的藥材棚、葦蕩裡的窄塢、鹽腳倉邊的水井,和一座專門晾蓑的空院子。空院子的牆很低,院角堆了三架竹篾,竹上掛著半乾的黑蓑,滴水。每一件蓑衣背後,都縫著一朵小小的朱砂花。
那朵花看起來像裝飾,實際上是“月記”——每一個月換一種針腳,一眼看得見“誰”是“自家人”。
我翻過牆,從院角提起一件剛上架的蓑衣,針腳偏緊,用的是上個月的法。縫這衣的人手緊,收口收得往裡卷。黑蓑今晨匆忙,連記號都沒來得及改。
不過這件蓑衣還有一個細節——袖口上殘了兩根白色馬尾。馬尾短,剪口齊,屬於“頭戶”。頭戶才敢把馬尾留在袖口,因為這是號令,彆人一眼認得。
我把馬尾拽下來,換上自己的紅繩。我知道紅繩在濕風裡會慢慢發軟,軟到半刻,剛好。半刻後,我要用它乾一件事。
空院子裡有人。是個瘦子,背影有點駝。他在磨一隻鏽鐵環,環裡嵌著細鎖。他抬頭,眼神一怔。我笑一下,把蓑衣拎起來,撣撣水:“袖口的針腳太緊,會勒手。”
他遲疑:“你是哪家的?”
“藥行的。”我沒眨眼,“昨夜泥潭漏了貨,今天要補,頭戶催得急。你若再慢,他會把你的馬尾剪了。”
他說“你等等”,轉身去取一把更細的銼。我舉手,趁他背過去,把那截紅繩在他腰間係了半圈,手指輕輕一扣,扣住了鐵環的一角。紅繩不起眼,起眼的是“扣”。
扣像沒扣,卻咬住了好幾絲細毛。
他回來時,我已經把蓑衣披上,袖口往上一攏,掩住了手腕。
他看不見我的指甲根上那一抹青粉。那粉無味,遇火才顯。黑蓑的頭船若用油燈,我就能看見誰的衣袖會出“光”。
我從他身邊擦過去,像擦過一根風裡的草。他沒有回頭。我隻聽見他在背後又磨了一下鐵環,發出“唧”的一聲。
那聲響讓我確認了一件事:黑蓑要用的是“琵琶鎖”——一扇扇木板穿成,橫在河道上,鎖鏈藏在水下,板上鋪葦,表麵看像一片浮蕩的蘆葦洲。
琵琶鎖一放,外人以為是灘,敢闖,就被鐵鎖纏住舟腹。黑蓑用這個來“擄貨”。今天我們要用這個來“掐喉”。
我出了空院,沿著葦蕩去窄塢。那是一條塞了朽木與舊舟材的小水道,隻有黑蓑自己的窄底船能熟穿。我蹲下,把一隻短小的蠟壺埋在塢口的泥裡,隻留一個細孔朝上。蠟裡拌了鬆香與魚鱗粉,遇火會發綠光,不亮不滅,惱人。那不是為了滅,是為了指路。綠色的光會把“頭戶袖口上的青粉”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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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些,我抬頭,看見堤上有一隻白鳥從霧裡掠過。它隻是過客。人也一樣。可是有一個人不一樣。他總能把“過”的東西變成“留下”的東西,像把風變成一句能聽懂的話。
——
朝霧淺了一層。
北岸兩處小哨換了旗,旗色仍舊,隻是風向不同,飄起來的角更穩。
張遼的第一股人馬融在霧縫裡,幾乎看不見輪廓。
第二股小舟在葦縫裡慢慢漂,粗竹搭成的短櫓劃水不出聲。第三股隨典韋,沿舊堤擺開鐵索,索頭套著石枕,像一條沉在水底的鐵蛇,等人踩它的尾。
荀彧握鈴,指尖穩。他盯著河心的黑,聽郭嘉的“數”。
“一。”郭嘉低聲。
荀彧輕叩。鈴聲很短,像在鐵上點了一顆星。葦蕩裡一支小舟應聲挪位,恰好避開一塊藏鉤的木板。
再過片刻,張遼在另一側指了指,兩個兵把用油繩纏過的小木樁悄悄推入水裡,木樁在水下橫開,卡住了一道窄塢的喉。
“二。”
荀彧第二次叩鈴。遠處風聲像被按住了一瞬。堤外的淺灘,突然有一串低低的“喳”聲,像竹子斷節。這是黑蓑的頭船打“叫子”。叫子的意思是:“上水。”
“來了。”郭嘉的目光往遠處一挑。
最先露頭的是一葉看不出顏色的舷。它從霧裡鑽出,在風裡晃了一下,接著是第二葉,第三葉。每一葉船頭都掛著一小截剪平的馬尾。
桅繩裡夾著鐵片,風過時,鐵片與繩擦,發出“喳”的聲。這些聲音連成一條隱形的線,告訴同伴哪一條水道是“熟路”。
張遼抬了抬手。葦蕩裡散開的幾葉小舟一齊退半步,把自己的舷角藏進一窩看似鬆散的葦梢。河心的頭船沒有察覺異樣,仍沿著自己的“叫子線”前進。
典韋把鏈球放下,腳背扣住鏈。鏈縮了縮,貼著水麵輕輕掠出一段直線。那段線,就是等會兒他要“套”的“喉”。
第一葉黑蓑船到琵琶鎖前慢了一拍。鎖板安靜地漂著,表麵隻是蘆葦與爛草,像一小塊自然的水洲。
黑蓑的櫓工並不怕,短櫓一翻,船首微跳,像一條白魚躍浪,正要越鎖——他不知的是,鎖下的鏈半刻前已被人換了新扣,扣上多了一段滑環。滑環順著鐵鏈滑到他船腹正下方,像一條看不見的蛇,繞了一圈。
郭嘉低聲:“三。”
荀彧第三次叩鈴。
這一次,鈴聲比前兩次略長半息。那半息裡,典韋腳腕一蹬,鏈頭猛地往上一提。黑蓑頭船的船腹被鐵蛇掀了一寸,舷邊去水,重心傾斜。
就在同一刻,張遼從葦後拋出一把“雞爪鉤”,鉤尖正好咬住了那一寸傾斜的舷沿。兩邊合力,頭船像被人“捏住了喉”。
“拽。”郭嘉道。
典韋雙臂合抱,鏈從水裡出,濺出一串冷花。
他退一步,四根腳趾抓住泥,身形穩得像一根釘。再拽——頭船被硬生生拖離“叫子線”,撞在第二塊鎖板上,鎖板下的鐵鏈發出“哢”的一聲。
第二葉、第三葉黑蓑船看見頭船出事,短櫓齊翻,想要分路。左右兩側的小舟卻在這時從葦縫裡冒出來,舷角一抵,像兩隻插入肉裡的楔子,把去路堵死。
接著是火——不是大火,是一縷縷冷綠的火,從窄塢口地麵的小孔裡冒起來,像在水上拈出一朵花。黑蓑頭戶舉燈察看,燈火一照,他自己袖口上先亮出一層青。青得很淡,卻足夠我在岸邊認出他的手。
“袖口,第三人。”我在葦後微動唇。風把我的話帶到河上。
“看見了。”郭嘉的聲音也輕,“子廉。”
夏侯惇應聲,人馬從堤下衝出。他不吹號,不叫喊,隻把斧背橫過來,當作一根短杠,直直挑向那名頭戶的燈。斧頭並不碰燈,隻擦過他的腕。燈沒有滅,腕上的青光卻被斧背上的細砂磨得一花。
那一花讓夏侯惇抓到了“勁口”。他把斧柄一擰,斧背“叭”的一聲,準確地敲在那隻腕骨上——骨裂,人仰,燈翻。燈裡濺出的幾點火落到桅繩,桅繩發出尖叫的“喳”,像怪物被踩了一腳。
“惡來。”郭嘉道。
典韋已從堤上起步。那一步像野牛撞山。
鐵鏈在他手裡變成一條有筋有骨的“鞭”,一鞭橫掃,掃斷了第三葉黑蓑船舷邊的桅撐。他以鏈為橋,腳下隻借水麵薄薄的浮力,身形一壓,整個人落在第一葉頭船上。
頭船木梁“吱呀”一聲,他反手一提,把鏈頭扣在桅杆根。他不砍人,他先拆船。他懂船。他知道這類窄底船最怕的不是刀,是“扭”。隻要把桅根一“扭”,船身就會失去骨。
黑蓑頭戶忍痛坐起,見典韋上船,猛地從袖裡抽出一把短柄鉤。
鉤是反刃的,專挑護甲縫。他的左手已廢,右手仍快,鉤尖繞著鏈頭一抹,想把鏈“吃”住。典韋不閃,他把鏈一鬆,鏈在他掌裡像活,順著鉤尖輕輕一滑,滑過之後忽地一緊,把那把鉤連同持鉤的手臂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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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韋腳下一沉,肩一送,鐵鏈像蛇的身翻,從那條手臂上擦過去,“喀嚓”一聲,斷的不是骨,是那條手臂上的“勁”。持鉤的手軟了下去,像一條死魚。
夏侯惇這一側已壓製住第三葉。
張遼那側更穩。他的人全是“直行”,不花巧。他們用短槳當刀柄,用舷角當盾麵,穩穩把黑蓑的第二葉擠在鎖板與鎖板之間,動不得。
有人要躍入水裡逃,他抬手,雞爪鉤飛出去,正好扣住逃人的腰帶。逃人被一拽,重新跌回船上。
荀彧的鈴在這時第三次響。那聲音比前幾次更短。
短,是“收”的號。霧裡更遠處,還有幾葉遲到的黑蓑船聽見鈴聲,以為風緊,紛紛靠邊。張遼的人順勢把琵琶鎖再放出兩板,讓這幾葉船自己撞上來。撞上來,就成了“客”。
“彆全殺。”郭嘉淡聲,“要人,也要目。”
“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