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破。
霧像一層被擰得極乾的白布,輕輕蓋在許縣西南的舊廟與新倉之間。
昨夜三聲鐘把心口拍實,城中人起得更早;灶火一點,薑香先醒。城門外,行在三股隊列收束入一線,輪印在濕地上刻出淺淺的圓,均勻、不偏、不歪。
赭印在晨光裡不耀,隻在邊角那半分故意磨出的缺口上,返了一道溫潤的光。
郭嘉立在舊廟台階,手掌按在一塊未磨平的青磚上。他像按住一口井的蓋,讓井裡的冷氣慢慢化為可飲的水。
荀彧自廟內出,袖中銀鈴仍塞白綿。夏侯惇扛斧背,張遼收牆於影,典韋用鏈球在地上拉了一條等寬的線。
廟前小坪上擺了三物:一隻丈二的舊機杼,一隻新漆的籌箱,一口熬薑的鐵鍋。鐵鍋裡泡著昨夜收來的鹽,鹽麵落著一片桑葉,葉脈清楚。
“今日三事。”郭嘉轉身,目光掠過眾人,“一,‘市’;二,‘引’;三,‘工’。”
“請。”荀彧低聲。
“先立‘市’。”郭嘉指向廟前外的空地,“舊驛東側開臨時市:粥棚居心,倉櫃居背,赭印居梁,諸營不得擾,‘甜香’不得入。以粥引人,以人養市。”
“次立‘引’。”他拍了拍那隻籌箱,箱中叮當有聲,“以‘金蠶籌’為引,以‘絲票’為憑。籌不大,重作‘根’,票不厚,輕作‘絲’。‘根’押在倉裡,‘絲’行在市上。”
“又立‘工’。”他指向機杼,“募婦女織絹、紡麻、縫囊,募老人揩綿、齊線、擇桑,募少年挑水、傳薪、記賬。工食以粥給,工價以票給,票可當日回倉折鹽折米折布折柴。”
夏侯惇咧嘴:“奉孝,這‘金蠶’是金做的?”
“金隻占其一。”郭嘉笑,從袖中拋出一枚小小的金色物什,落在荀彧掌心。那物不過甲背大,作蠶形,腹下穿一孔可係繩,“碎金熔入銅胎,外鎏薄金,重八分,背刻‘赭印缺’,腹刻‘安’收筆。以廟中舊鐘裂銅與城裡收來散金鑄之。不足之處,以官絹作‘絲票’補。”
荀彧指腹一拂,目色微亮:“‘根’在倉,‘絲’在市——你借蠶之象,以示‘吐絲不絕’,非以金之貴,示‘蓄利不枯’。”
“正是。”郭嘉淡聲,“金蠶隻有千枚,鎮心鎮信;絲票可至萬張,流動為脈。——我不與人說‘錢’,我隻給他‘路’。”
“這‘利’字呢?”荀彧笑,“今日標題,寫了‘百倍之利’。”
“利者,刀也。”郭嘉抬眼,望向北風,“刀在鞘裡,利在‘百倍’之‘用’,不在‘百倍’之‘息’。”
他抬手在空裡一按,像把一個看不見的圈往人群中輕輕鋪開:“百人各得其位,百工各用其長,一碗粥起、十人動、一張票走,回到倉裡,換成鹽、米、布、柴,多轉一手,利便翻一倍;再轉十手,就百倍。不是息,是用。”
典韋聽懂個大概,笑得憨直:“就是說,咱不逼人借錢,咱叫人動起來。”
“惡來言簡意賅。”荀彧失笑。
張遼沉聲:“牆如何立?”
“牆立在‘度’。”郭嘉道,“市無亂叫賣,倉無擾人手,行無橫穿,臨時市開三門:東為粥,南為工,西為折。北門不開。鈴不響,風自順。”
“聽令!”夏侯惇扛斧背往前一步,“我看門,你看字,文遠看牆,惡來看輪。誰敢衝車轍一掌之內,先搬人,再搬他膽。”
眾笑。郭嘉收了笑,把一疊細薄的絹票放在文案上:“文若,印文如下——上印赭缺,下壓‘安’收筆;左角刺兩孔,右角刺一孔。三孔成‘品’字,與‘安’之收筆相照應。今日先出兩千張,麵額分‘半粥’、‘一粥’、‘二粥’、‘一斤鹽’,不得私易,不得甜香染。”
“謹記。”荀彧展紙,執筆疾書,“另立市規:凡‘絲票’持者,優先給工;凡赭印掛者,優先給米;凡粥棚列者,不問鄉貫。”
“再立一條。”郭嘉補,“凡與我換‘根’者——即拿‘金蠶籌’抵在倉裡者——當得‘絲票’十倍;凡以‘絲票’買工者,當得‘工價’二倍。此二‘倍’,不過轉手之‘倍’,非息之‘倍’。——寫清,不許被人拿去壞我名。”
荀彧“嗯”了一聲,低低笑:“這就是奉孝的‘百倍之利’。”
“我的百倍之利,”郭嘉抬手,指向那口熬薑的鍋,“是讓一鍋粥一日裡,走百次入口,蓋百次胃,動百次手,點百次燈。”
——鴆·視覺)
我在東門粥棚處看“市”成。梁上赭印懸著,印旁小小的“安”字收筆輕頓。薑絲在粥麵上細細鋪開,鍋邊立了牌:“禁甜香入灶”。
鍋後擺一隻小籃,籃裡裝著剪成長條的絹票,票邊用桑葉水染過,摸起來略澀。
“來,絲票換工。”我衝隊尾的婦人笑,她抱著一個瘦孩子,孩子眼睛亮亮,手裡握一枚木籌發抖。
我把他手展開,把木籌換成一張“半粥”的絲票,又塞給他一條粗繩,“去那邊的機杼,幫老太太繞線。繞一圈,添半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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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抱票跑,像抱著一串風。
我順著他看去,機杼旁坐一位白發婦人,手指黏著細細的棉花,眼神專注。我把扇骨遞過去,扇麵上壓著一片桑葉,她笑得像年輕時。我問她:“家裡有桑嗎?”
“老桑凍死一半。”她歎,“新芽剛出兩指。”
“今日往南岔口去,領兩捆桑枝。”我把一隻小絹袋塞給她,“裡麵有蠶種——彆怕,是輕的。蠶喜歡靜,夜裡聽鐘,白天吃葉,半月吐絲。”
“半月……”她怔了一怔,隨即點頭。她的指尖貼過我的扇背,扇背有一絲鹽的味道。鹽紮在皮裡,像一顆要發芽的種子。
市口漸熱,香不甜,隻是薑辛。
夏侯惇在南門一靠,斧背橫於肩窩,不吼也不笑;他身邊站著兩個笑得一臉油光的漢子,袖口藏著甜氣,被他拿斧背輕輕一撥,退到隊尾。
張遼的牆不見形,卻把人流勒得直。典韋拎著鏈球,像拎一隻裝滿水的罐,不讓人撞倒。
“金蠶吐絲,換工換鹽!”有人喊。那是一名年輕的商販,背著一隻空竹箱,在西門來回走。我看他腰上掛了一枚“金蠶籌”,腹刻“安”。他拿籌抵在倉裡,一串絲票換出來,立刻雇三個人搬米、兩個人挑水、一個孩子把票送去東門粥棚。
他走一圈,票回到倉裡,再換鹽;鹽倒給粥棚,薑香更立。
他又把空竹箱換作綿袋,裝滿二十斤棉花,交給機杼邊的婦人,換出一卷粗布,布經西門折給一隊新來的流民,換取他們手裡的舊鐵器。
鐵器由典韋那邊收束,明日鑄鉤、鑄釘、鑄車輪箍。——票走了一圈,工動了一圈,貨換了一圈,心裡的人氣也走了一圈。
這樣走了半日,市聲慢慢從嘈變穩,像鐘聲落到人間。忽然隊裡起了一個裂:“百倍之利!誰拿‘金蠶’抵倉,十日翻百倍!”
風裡傳來的聲音甜了一些,像被豆粉裹過。
我順著聲望去,西門外靠牆站著三個青衣男子,袖口絞法是宮裡的老樣,手指卻伸在鞋外,露出一層粉。粉沿著鞋縫往下掉。——鄴中之味。
我提扇朝他們走去,笑吟吟:“百倍之利?百倍在哪裡?”
為首的男子把袖子往後一攏,露出一疊厚厚的票樣,票樣仿得像,色澤、孔洞,都近;隻收筆太直,‘安’沒有頓住。
他笑道:“郭軍師說的嘛,百倍之利。獻‘金蠶’,換百倍絲票;把票拿去營裡折鹽折米,明日再抵,十日百倍。”
“你用‘息’做‘利’。”我搖頭,把扇麵一翻,扇骨敲了敲票角,“而我們用‘用’做‘利’。你這票,收筆太直——直,傷胃。”
他似懂非懂,眼裡的甜忽然收起,換作鋒。
他打算推開我往裡衝,夏侯惇的斧背已輕輕橫在他胸前。他沒碰到刃,隻碰到一層硬硬的砂。那砂不傷,卻磨心。張遼之牆一合,把他與同伴擠在牆角。
荀彧從西門步出,袖口輕掠:“票交我看。”他取票,撣去票邊那點隱隱的甜粉,指向“安”字的收筆:“此筆太直,便‘危’;稍頓,便‘安’。——帶下去,彆打臉。”
他們被帶走時,還喊:“你們騙人!百倍之利!”人群裡有人看過來,眼裡起了一絲不安。
我把扇骨一扣,轉身登上文案前的小木台,聲音不高,卻壓住了風:“諸位,今日所說‘百倍之利’,不是十日翻百倍的‘息’,是百人動一回、百物轉一圈的‘用’。一張票,走三道手,便三倍;走十道手,便十倍;走百道手,便百倍。票不躺在懷裡生錢,票躺在懷裡要餿。票動,粥動,胃動,手動——這才是我們的‘利’。”
老人先笑,孩子跟著笑。粥棚又添薑。薑香立起來,甜氣被擠散。那年輕的商販搖著空竹箱跑來,衝台下一揖:“娘子說得對!我這箱子,一上午轉了五圈,賺的不是利錢,賺的是五圈工。”
我笑著把扇背輕輕一拍箱沿:“這就叫‘吐絲’。”
——
午後。
許縣衙門的廊下已經掛起第一串“金蠶”。
千枚之數,不多不少,被荀彧用紅繩串成十束,每束百枚,藏於木匣,木匣封印。封印之上,以獸骨刻缺為記。
郭嘉看了一眼,點頭:“根穩。——市上‘絲票’,明日再出三千,麵額加一項‘一匹粗布’。”
“粗布?”張遼挑眉。
“軍囊要縫,旌旗要修,營帳要補。沿路老鐵器收來,熔為釘與箍,車輪要換。——‘百倍之利’不是‘錢’翻倍,是每一隻手比昨日更會使力。”郭嘉說著,撚了撚指尖的鹽,“鹽先驗。”
“奉孝。”荀彧忽道,“今晨祠中之人言‘鬼才的謊’,而市外之販又言‘十日百倍’,可見對手已成兩路:一路挑‘聲’,一路壞‘味’,如今又來壞‘名’。你該何以應?”
“以‘靜’解‘聲’,以‘薑’解‘味’,以‘印’解‘名’。”郭嘉淡淡。
“今晚散出一個小謠:‘南裡小倉明夜折票有優’。讓他們都去‘南裡’——那裡空倉一座,牆已立好;我把‘牆’做成‘市’,‘市’做成‘法’,讓他們在牆裡亂而不傷,明日上‘工籍’,後日領‘工食’。——壞名者,轉為動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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