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薄,許都像一隻剛撥火的鼎,腹內微熱未騰,外壁還帶著昨夜雨絲的涼。
太學南牆的三盞“問字燈”先於雞鳴亮起,燈焰像三點星,穩穩落在牆下的人心上。
城東的坊門開了一線,米香從太倉前的第一口粥鍋裡升起,順著巷子往外走,走過錢行、走過市井,最後在一口破舊的水缸邊停住,化成團團白霧。
郭嘉披衣而出,指尖探了探風。風帶著泥土氣,說明雨已經退了半步。他看了一眼院中焦尾,琴上少了一根弦——“無弦之策”從此刻起算。他將一卷薄紙收袖,出了門。
今日不是看燈,是立陣。
——
小朝會設在臨時大司馬府的東廊。木梁新,柱根還透著濕潤。
曹操、荀彧、荀攸、程昱、劉曄、衛崢、許褚、典韋分列而坐。
幾案上擺著一方細沙盤,沙麵平整,四角壓以玉釘,中宮空著,像故意留給誰按下一指的空白。
“子奉。”曹操抬手,“許都既為都,先要一個‘形’。你昨言以城為琴,今日可否換一件器?”
“鼎。”郭嘉拱手,入座,伸指在沙上按了一下,“許都為鼎。”
他用指腹推動沙麵,劃出一個近似等邊的三角:太倉為一足、四門鑰為一足、錢行影脈為一足。三足之間,他又勾連一圈柔線,繞住太學與正殿:“蓋以‘禮’,啟以‘燈’,鎮以‘安’。鼎內之火,不以刑殺,先以天子為引。”
荀彧眼神一亮,低聲道:“三足鼎定,火候可控。”
郭嘉點頭,複又在沙盤外圈連起方形:“國都為陣。”
“何陣?”程昱問。
“九宮陣。”郭嘉拿起一枝竹簽,在沙麵輕敲九次,“以許都為中宮,四野各布一‘輔宮’,再以水陸驛站為線,以錢行暗脈為筋,以軍門鑰為骨,以倉為胃,以太學為肺,以天子之‘安’為心。心動則肺舒,胃足則骨強。”
“輔宮何處?”曹操目光直直盯著沙盤。
“陳留、潁川、譙、濮陽。”郭嘉按下四點,“以河為帶,以道為繩。再疏四隅小郡為‘絡’,絡不自名,名在許都。許都一言,四輔同應;四輔一動,八絡自隨。”
衛崢在一旁抄錄,筆鋒顫了一下:“錢脈如何走?”
“先軟後緊。”郭嘉不看竹簽,像看見了沙下的路,“第一日燈,第二日禮,第三日賬,第四日起反撲至,第七日回穩。
錢當以‘願’為印,鹽鐵票、軍需票、金蠶票互兌的折算表隻在影子錢莊與府庫流轉,不入市井。市井隻見‘願’,不見‘術’。錢動而不亂,人知其所安。”
荀攸點頭:“禮呢?”
“禮不空言。”郭嘉道,“尚書台懸四席,是禮的第一層。第二層,在路與門。四門今後晨昏兩刻各行‘問字’,非長篇大論,隻問三句:願在何處、禮在何處、祖在何處。答者過,默者俟,逆者請回。回去之後,給他一盞燈。”
曹操笑:“燈,還是比刀好使。”
“刀隻用一次,燈能用一城。”郭嘉也笑,隨即止住笑意,“但刀要掛在牆上。”
許褚抱拳:“在。”
“北門徵位今日由你定更,二更之後莫巡近太學,三更之後守太倉西角的小鎖。見影不動,隻看燈。”郭嘉一一分派,聲音不重,卻像在鼎腹裡加了幾粒佐料,火候立刻勻了。
典韋前傾半步:“東門鑰與印仍按昨日製?”
“鑰歸你,印歸府。”郭嘉頷首,“鑰不離人,印不離庫。鑰與印中間,放一盞‘安’字燈。看見燈,手就會慢。”
“慢?”曹操挑眉。
“慢,是我等今日要學的第一件事。”郭嘉側過臉,眼神落到外頭的天光上,“慢一步,陣就看得更清。”
他說著,將袖中薄紙攤開,四行字短短:
“鼎之三足:糧、兵、錢。
鼎之兩蓋:禮、安。
陣之九宮:心、肺、胃、骨、筋、絡、帶、繩、竅。
引之所在:天子。”
“這是‘靈魂的藥方’的續篇。”荀彧低聲,像怕驚動紙上字,“配伍已成。”
曹操將紙壓在掌下,指腹微摩,忽然抬頭:“今日就行?”
“行。”郭嘉起身,“許都為鼎,國都為陣。今日第一件事,‘點火’。”
——
點火不是焚物,而是把“安”字落在鼎腹。
天子未入正殿,先至太學。昨寫“安”字處人潮更多,讀書人、坊民、掌櫃、役夫雜處一處,竟無擾攘。太學南牆下擺著焦尾,琴上少弦,燈下紙白。
天子站在燈前,沒再提筆,隻把手按在案上,像按住一個看不見的承諾:“禮在何處?”
有人答:“在心上。”
他笑了笑,又問:“願在何處?”
有人應:“在燈下。”
天子收回手:“祖在何處?”
有人沉默,片刻,有蒼老之聲自人群後響起:“在門外。”
笑聲不大,卻在城裡走了一圈。笑聲裡,沒有嘲諷,隻有一種把沉重卸下半寸的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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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駐馬牆外,看著這一幕,朝郭嘉斜一眼。郭嘉隻是微微點頭,胸口那隻看不見的手放鬆了一瞬,隨即又輕輕收緊。他知道,今日不過是鼎中添了第一把柴。
——
第二件事,立“陣眼”。
陣眼不在宮裡,在市井的“秤”上。
衛崢與錢行諸掌,按“影子錢莊”的三路分配,將新脈換成三種重量:重者入太學經籍重修,印“願”;中者入城門修繕,印“願”;輕者入倉外賑棚,印“願”。
三冊賬麵擺在市署前的長桌之上,賬先生一字一劃念,街上人一行一行看。有人盯著“捐席”,有人盯著“修門”,有人盯著“賑粥”。盯久了,就不盯了——因為看見自己在裡頭有了位置。
“賬麵公開,是陣眼。”郭嘉低聲對荀彧道,“陣眼不藏,在正午的光裡。”
“那逆手呢?”荀彧問。
“空弦。”郭嘉斜了斜頭,看向被薄絹覆著的焦尾,“他們會忍不住來撥。”
——
午後,果然有人來“撥”。
太學西廊,一名穿灰布衣的中年人在燈下撚燈芯,似是想讓光更旺。他手背暗處有小小的燙痕,像昨夜挨了油花。
燈芯剛被他扯動,便被一縷細絲輕輕抵住,絲上綴著一枚指甲大的銅片——“願”。
那人手指一僵,眼皮輕顫。他不是來滅燈的,他隻是忍不住試試光會不會更亮。但“願”的銅片告訴他:光已夠。手便慢了下去。
另一個人則躲在市署屋簷下,袖中滑出一封血字帖,封口壓印“祖”。他尋思把帖塞進賬冊的縫裡,讓看賬的人“順手”看見。
他剛探出半個指節,一隻粗壯的手掌無聲擋住——惡來。
惡來的眼睛很靜,沒有殺氣,隻有一盞“安”字燈的倒影。他把燈遞過去,那人竟像被燙了一下,連連後退,最後捧著燈,怔怔立在簷柱陰影裡。
還有一個,則更拗:北門外“祈雨”棚中,昨夜的“線腳人”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悄悄將一張細薄的鹽票塞給準備出城的車把式:“到城外換錢,兌得多。”
車把式接過,又悄悄塞回:“城裡兌得更穩。”兩人相對一笑,笑裡沒有誰贏誰輸,隻有對“穩”這個字的默契。
“反撲的勁頭來了。”荀攸在廊下輕聲道。
“隻三成。”郭嘉眯起眼,望向城北,“再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