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濃。
冷雨細密,敲在軍帳的獸皮上,像無數細針一齊按下。
帳內隻兩盞油燈,燈焰時明時暗,映得沙盤上河道與城闕忽隱忽現。風掀簾角,一股泥腥與鐵鏽味一並闖進來,繞著人的鼻腔轉了一圈才肯散去。
“東郡再失兩縣。雍丘援兵被截。濮陽城外,呂布親自督戰。”報信的校尉跪下時,濕泥濺在地毯上,像一朵朵褪色的血花。
一陣兵器出鞘的聲浪,在狹窄的帳中炸開。
許褚當先一步,虎目圓睜,粗聲道:“軍師——”
曹仁已按住刀鐔,指節發白。典韋沉默不語,卻像一尊石像,渾身肌肉繃緊,連呼吸也帶出風聲。程昱與荀彧隔著沙盤對視,目光各有溫度。一個冷,一個憂。
郭嘉坐在主位,披了一件乾淨卻薄得可憐的白裘。燈光割過他的麵頰,把那雙眼睛中的冷與疲,毫不遮掩地挑了出來。
他咳了兩聲,指尖撚住帕角,抿去唇邊一縷極淺的血痕。那血色已經淡得近乎黑,仿佛不是從人體裡流出的東西,而是從夜裡擠出來的影子。
“諸位要殺我嗎?”他問,語氣平穩,像是與舊友閒談。
帳中火氣在這一句裡微微一窒。許褚手背青筋突起,喉間擠出一聲悶吼:“軍師坐鎮後方,兗州節節失地,若非——若非你言‘以退為進’,弟兄們怎會丟這許多城池!這仗還怎麼打!”
郭嘉不看他,隻伸手去取案上的一卷圖。那是一張全新的營造圖與地脈圖疊印在一起的怪物。明處是河渠、道路、城牆、城門與市肆的布局。
暗處是龍脈的走向,幾處骨節,九個氣口,三條伏脈,像一頭巨獸伏在平原之腹,張口吐息。
他輕輕一抖,圖軸鋪開,燈影在圖上起伏,像有水流在其間蕩開。
“諸位看。”他的手指從泰山餘脈一路掠下,在雍丘、濮陽、東郡之間停住。“這條龍脊,原本冷而滯。我曾說過,要煉一座鼎,得先有火,得先有藥引。”
“呂布。”程昱吐出兩個字,眼底帶笑,卻不暖。
“是。”郭嘉的指頭往西偏了一分,壓在濮陽的標記上,“這等惡煞,殺戮處處。你們於戰報上看是潰,是敗,我看的是——火落何處。”
他合上地圖,取過身側的小匣。匣中放著一具半圓銅盤,盤心鑲著一枚指針。針尾纏著銀絲,針尖下有十餘道極細的刻痕,密密麻麻,像一片沒有被風吹散的霧。
銅盤邊沿刻著淺淺的符紋,近看不過是匠人取巧的花樣,遠看卻像幾何的網,四麵八方,都有路徑。
“這是……”荀彧眉峰輕動。
“羅盤。”郭嘉笑了笑,“若說是風水匠的玩意,諸位也會信。那便叫它羅盤吧。”
他把羅盤安置在沙盤中央,手背上的青筋也淡了幾分。指針初時不動,然而一陣雷聲後,帳外戰鼓被驟然擊響,鼓點在雨幕裡滾,像數十股潮水一齊推上岸。
指針忽地微顫,隨後猛然偏轉,轉得極快,像是被人從下方拽住了尾巴往深處拖。燈焰應聲一顫,影子往四麵逃去。忽聽一聲極細的裂響,從指針下方傳來,像玻璃杯裡突然浮起一條冰絲。
羅盤邊沿,裂出了一道頭發絲般的縫。
帳內諸將的呼吸在同一刻亂了一瞬。
“他在殺,”郭嘉聲音不大,卻有一股無形的力往外推,“殺得越狠,煞氣越濃。龍脈受擊,氣口震蕩,地底的‘火’才會真正醒來。我們撤,是讓他以為自己贏。我們空城,是讓他放膽踏入。我們不遮不掩,不用計中計,不藏刀,不藏毒。——這就是陽謀。”
他看著眾人的眼睛,逐字分開:“我擺在明處給陳宮與呂布看。看得一清二楚。可隻要他們敢贏,隻要他們貪那一口看得見的勝利,他們就會替我把藥引燒旺,把鼎火點著。——這世上最完美的謀,就是你知道它的全貌,也隻能往裡走。”
許褚的手慢慢從刀上移開,肌肉鬆了一線,像是扛了一整天的擔子,終於被人從背後解了半寸。可他的眉仍緊,粗聲道:“那代價呢?軍師,兄弟們的血,不是水。”
“我從不說代價輕。”郭嘉合上羅盤,指尖掠過那道裂痕,“最昂貴的戰爭,不在沙場上叫價。它的賬本在田裡,在井裡,在女人與孩子的眼裡。”
他的嗓音沙,卻清。每一個字都像落在木桌上,發出低而硬的聲。
“所以我讓人在失地前夜,開井、埋糧、備路標。五百裡內,所有能走的路,都已有人踩過一遍。誰家懷孕,誰家老弱,誰家有識字的,都已經造冊。我不求他們留下。我求他們活。三個月後,我求他們回來。回來時,許都已成。”
荀彧聽到這裡,目光緩緩合起,像是把蒙在心頭的一層濕氣收了回去。他低聲道:“奉孝,你要的,不僅是一座城。你要的是,這座城能吞下天下的心。”
“許都是鼎。”郭嘉轉頭看他,“鼎要烹的,不僅是龍氣,還要烹一口人心的湯。那湯要濃,要穩,要不酸不腥。——諸公,這才是貴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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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未儘,帳外又是一陣急鼓,夾著風雨霹靂,像有人把天上的水袋一下撕開。校尉奔入,齊聲稟報:“呂軍奪倉!陳宮下令入城!”
諸將齊躬身,目光不再散亂。曹仁把手從刀上挪開,沉聲道:“此刻仍擊退否?”
“讓。”郭嘉隻一字,“給他更大的一口。城門給他開在西。糧倉——”他頓了頓,眼裡有一瞬光,“給他看見有一半滿。另一半空。”
“這是引他?”程昱笑,笑裡有霜,“是讓他自己填滿那一半空?”
“不。”郭嘉搖頭,“是讓他以為我們會補那一半空。”
他轉身看向陰影裡一直沒有出聲的曹操。主公負手立著,黑衣在燈焰裡沉沉的一塊,連肩線都像是刀磨過的。他麵色極靜,靜得像古井一口。他的目光裡有風暴,卻也有冷的秤,秤上稱的是天下。
“主公。”郭嘉喚了一聲。
曹操沒有立刻應,隻伸手按在沙盤邊沿。那隻手骨節分明,掌紋像幾道分岔的河,一直延到袖口。他一字一句地開口:“若三月之後,許都未成?”
“那便再熬三月。”郭嘉的回答,乾脆到近乎殘忍,“鼎不成,藥不成。藥不成,人心不成。三者缺一,不足以托你走到洛陽。”
帳內安靜到連雨腳打在帛上的聲都清晰可數。
許褚悄悄挪了挪腳,木地板咯吱一聲。荀彧的手攏在袖中,拇指指腹緩緩摩挲,無聲計著什麼。程昱眯起眼睛,燈上映出一道長影,像一條蛇靜在石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