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像一層薄帛罩在許縣上空。
鐘聲落下,市麵的漣漪尚未鋪開,先響的是算房裡“嗒嗒”的木籌與“啪啪”的算盤。
門窗半掩,紙上的朱筆一道一道,像在開出血槽。絲票、葉券、銅錢、絹匹、石糧,被一行小楷串成一條肉眼看不見的河,那河從府庫裡蜿蜒而出,沿著驛道、沿著堤岸、沿著新立的路標,淌向北、淌向東、淌向被鐵旗遮住的遠方。
荀彧站在窗畔,袖口垂得極整。晨風帶一點濕意,吹得紙角輕顫。他沒有立刻開口。他在看那條“河”。
“今日發下,募工二千四百,按日計,熟手每人五錢,新手三錢;灰石三百車,石灰二百五十囷,木樁一千四百根,麻繩三百五十捆;青磚‘符文’規格四寸八分者,五萬塊,尚缺二萬七。”主簿低著頭,聲音不高,卻穩,“皆用於‘討逆路’第一段——許縣至雍丘五十裡之路基與涵洞。”
荀彧“嗯”了一聲,中指指腹輕輕在窗欞上點了點。那節奏與算盤聲湊到一處,像是一口鍋裡煮著兩種不同的聲息,一濃一淡,互相吞咬。
他側身,從案上取過一本薄簿翻開,其上以紅、黑兩色分欄:一欄寫“開”,一欄寫“銷”。每一條數字末尾,都有一個極小的注:“可丟”“可露”“可封”“可假”。這是郭嘉叫他改的賬式。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謀士的偏好,如今才知,這是逼著人看“流”。
錢不是堆著的,是流著的。流對了,錢就叫“用”;流錯了,錢就叫“空”。
“府庫尚餘若乾?”他問。
主簿翻到後頁,“按兩月前起征之數計,折合絲票、葉券與銅絹,並既往所援助民間粥棚所支,淨餘,三十六萬二千三百四十六錢。若隻計‘現子’,約折七萬五千緡。”他頓了頓,提氣,“按今日之耗,再疊加前線行營、輜重、炮石、甲修等諸項,一日之‘流水’,當在八千緡上下。”
一日,八千緡。
帳房裡忽地安靜了一瞬。窗外有麻雀落在屋簷,嘰嘰數聲,又被風送走。荀彧摩挲著指腹,肖似無意地笑了一下,“‘流水’二字,起得好聽。”
主簿不敢接話。他隻看到文若大人的笑和謙,沒看到他袖中拇指與食指搓著的那一層細汗。荀彧放下簿冊,輕聲道:“把第二段的數拿來。”
另一名長隨遞上厚簿。封麵寫著:“雍丘—濮陽段”。荀彧翻開,眉峰在某一行輕輕一挑:涵洞十一處,橋四座,其中一座跨河“廟橋”,需青石大塊,本地不足,需自泰山腳下采來,運費另計。注:為“王師”之名,橋麵刻“正逆之界”,過橋而西,不擾民田;過橋而東,糧價不可漲,徭役不可增,本軍先付薪。
他閉了閉眼,眼前閃過昨日午後的一幕——
“橋上刻字?”程昱看向郭嘉,笑意不至眼底,“‘正逆之界’,好大的手筆。”
“手筆小了,天聽不到。”郭嘉握著筆,隨意在營造圖上點了兩點,“‘討逆路’是給天下看的,不是給我們自己看的。”
“給天下看,自然要金。”荀彧當時沒有接下這個話頭,他隻是低眉,看著郭嘉的筆尖在紙上按過。那筆尖按下的位置,恰是幾處最費錢的地方:橋、涵洞、鋪石、路樹。他像在畫一位貴客的衣襟,不怕繡密,隻怕針腳不穩。
如今,簿子裡每一筆,都化成了“針腳”。一針,又一針。
“文若大人,‘影子櫃’今晨又添了兩處。”一名都吏從門外躬身進來,低聲稟告,“靠河的舊倉邊一處,南市丁字巷口一處。換息更敢喊,十日一折,不問來路。人排得長,已經與絲票局門前相接。”
荀彧眉心一攏。影子錢莊像是長在牆根下的黑蘑菇,前日被敲碎,昨日又冒新芽。他合上賬簿,收起聲音:“去把櫃子圍起來,問他們的‘來書’。彆動手。隻問。”
都吏領命退下。
荀彧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袖內的鈴微微一響,又沉下去。
他回首看帳房裡那一條條“流水”的數字,像是看一條被雨水淋濕的符。那符裡有一個人影,他抬起眼,已然知自己將要去哪裡——
帥帳。
……
帳裡的燈在白日裡也亮著,油焰細,卻穩。郭嘉咳了一聲,把茶按在唇邊,沒喝,仿佛隻是借杯沿的溫度抵住胸口那一點涼。
他也看著一疊簿子,那簿子與荀彧手上的一模一樣,卻在另一處寫著不同的字:線路、視線、墊層、夯土、引水、堤背、排涵……每一個字,都是錢。
荀彧進來時,腳步很輕。“奉孝。”他抱拳。
“文若。”郭嘉抬眼,笑意淡淡,像書頁裡折起的一角。“坐。”
荀彧不坐。他站在案旁,指著簿上某處。
“第一段,五十裡;第二段,一百二十裡;第三段,預估為一百八十裡。若以‘王師’之名,不擾民、先付薪、不用徭役,工行需倍於常例,錢行亦倍於常例。把前線‘敗得明亮’的用度疊加起來,我們的‘流水’,三旬後,便是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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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目光仍溫,語聲也穩,可每一個字,都像石子落在盆裡,滴滴答答,聽得人心口發緊。
郭嘉沒有打斷。他隻把手按在簿麵上,手背青筋淡顯。他看完荀彧的指,才慢慢抬眸,“你怕。”
“我怕。”荀彧坦然,“我怕府庫空了,粥棚淡了,工人的手停了,‘王師’二字成了空殼。我更怕,我們把‘陽麵’做得太好,背麵卻撐不住。”
郭嘉沉默一瞬。他伸手取過旁邊一隻小匣,打開,露出半圓的銅盤。指針伏著,不動。那裂出的細線,靜得像是一根白發。“昨夜它又裂了一絲。”他像在說一個與錢無關的話,“呂布殺得狠,煞氣重。鼎底的火,正旺。”
“火旺,鍋也得有米。”荀彧迎上他的眼,“奉孝,你讓我背你的陽謀,我可以背。可若要我背你把府庫燒空,我背不動。”
帳裡的風從簾縫裡進來,又從另一邊出去。
郭嘉看著他,忽然笑了一笑。那笑一出來,帳裡的緊繃便鬆了半寸。他把簿子推開,換了一隻更舊的薄冊,那薄冊像從某座破廟的灰堆裡翻出來的,紙邊發黃,字不多,隻有一行:“粥棚、絲票、葉券、工役、影子。”
“文若先生,”郭嘉說,“錢,是死物。用在刀刃上,它就是活的。現在,我們隻是在為這把刀……淬火而已。”
荀彧眉峰輕斂。他懂這個比喻。他也知道這把刀叫“王道”。他卻仍不肯退一步,“淬火要水。水從哪裡來?”
郭嘉指尖在“影子”二字上點了一下,又移到“絲票”。“水不隻在庫裡。在市裡,在路上,在人的手裡。我們把水的路修出來,把水的池挖出來,它就會自己流回來。”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你看‘影子櫃’,覺得它在吸水。可它隻是告訴我們:這城裡,還有水。若真是乾涸,櫃子不會冒芽。”
荀彧不語。他在心裡把郭嘉的這句話換了一遍——影子的生,是流動的證據。可證據不是米。
他再看簿上“可丟”“可露”的注,忽然想到郭嘉在市上如何對付影子錢莊:不拍、不砸、隻是挪動幾盞燈,讓人群自己散。這一次,他要挪動的,不是幾盞燈,是半個兗州的雨路。
“再退一萬步。”荀彧開口,“即便影子之水可以借,我也請你收窄‘討逆路’的‘麵子’。橋字可以刻,石也可以鋪,但可否拖一拖?‘王師’二字,不必一日做到極致。”
“不能。”郭嘉答得很快,“你我都知道,這‘路’不是路,是旗。旗要現在立起來。天子從東來,我們要有一條正正的道請他走。你若讓天子踩泥,我們今後說‘不擾民’四字,便要打折。”
荀彧直視著他,眼下那一點憂愁更深。半晌,他緩緩吐出兩字:“代價。”
“我從不說代價輕。”郭嘉又把銅盤合上,把裂痕收進匣裡,“所以我開粥棚,讓人不至於餓;我開絲票,讓工不至於叛;我放影子,讓市不至於死。——文若,我不是要你信我的膽大,我要你信我能收。”
荀彧皺著眉梢,沉思。片刻,他點了點頭,“我可以再撐。你也要給我一條線。”
“二十天。”郭嘉答,“二十天之內,我給你看‘水’回來的路。”他頓了頓,目光往簾外一掠,“從‘廟橋’刻下‘正逆之界’那日算起。”
荀彧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他拱手,轉身離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