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風像一根被人擰緊的繩,一絲一縷地從枯河灘上掠過。
鹽粒在草根下細細作響,溝沿的潮白被夜色磨成了灰。
昨夜那一聲極輕、極脆的“啪”,像是掐碎了什麼看不見的封簽,回聲至今還藏在地皮底下,間或頂在人的胸口上,叫人呼吸時多出半寸空。
夏侯淵仍舊背風而坐。弓弦在他指腹下沒有聲,刀也橫在膝上不動。潰陣的“殼”還罩在隊列外緣,泥布抹暗,旌旗束在鞍側,像一張合攏到極致的網。他把掌心貼在凍土,隔著薄薄的霜摸那口氣——它不亂,它穩,穩得像鐵匠在鐵坯上找節拍。他低聲道:“不變。看。”副將應了,連呼吸都泄得極輕。
——
許都方向,中軍觀星台的燈火壓得低。銅盤冷得像水鏡,盤心那團“紅砂”不再像昨夜那樣鼓脹成錘,而是被拽成一條細白的縫,像有人從地下牽出了一條新生的河。黃月英摘下指套,拇食二指輕撥“母儀”上的天蠶絲,懸絲那端的針心先後仰再複位,又被看不見的力往前推半分。她俯身看盤,吐出一口極輕的氣:“風相回穩。誤差,偏五分。”
她把那“五分”刻上新添的誤差條,刀鋒走得極細,金屑落在銅麵像細雨——關鍵處要絕對,次要處給可承受,並把可承受寫明,這是他們自定的規矩,也是“不裝神”的誠實。
郭嘉披帛而坐,唇色比燈還淡。他沒有看人,隻看盤。他的指背在帕角上輕按一下,那一點淡紅又被壓了回去。每一次把“天”和“地”同時納入自己的沙盤,他都像被剝掉一層薄薄的人皮,皮下的冷貼在骨頭上,清醒得像刀尖——觀星策從來是“生存之匙”與“人性枷鎖”的並行,它讓他走得更遠,也讓他離人更遠。阿芷端來的湯,他抿了口,仍舊是水。那一瞬的失落,細得幾乎看不見,卻確實存在——這是代價在活,提醒他每向前一步,都會從“味道”和“心”上剜走什麼。
“鴆。”他喚。
陰影裡的人無聲而出。
“傳神諭:不戰,斷糧。”郭嘉落筆,字如刀背。“妙才仍背風而坐,敗姿不改;左、右虛合退半身,縫不合,口不閉;弩牆不前不後,專鎖馬步與護肘。——從市入手,從路斷起。”
他依次開列:
“其一,‘鹽契’與‘糧契’一起封。沿線鹽號隻兌曹營木劄,不收並州銅刀;敢私賣者,碎其秤。其二,馬價再壓半成,驛馬不借,客駒不售。其三,所有‘行棧券’一律更換新式縫線,舊券一刀作廢,叫他買也買不著。其四,空倉七、實倉一,空倉掛‘官糧’旗,實倉不寫字;他若劫糧,多半劫了風。其五,糧道織網:夜間斷軸、白日散牛,井閘一律加橫楔,不許點火,免傷地脈。其六,錢路設鉤:子明出手。”
簾外風動,荀彧把文案按住,目光如線:“軍心呢?”
“仍寫短令。”郭嘉道,“兩封:後軍、中軍各一。鼓未鳴,戰已開;旗未舉,局已翻。字直理明,不做多解釋,行軍的人要腳穩,解釋會慢半拍。”荀彧頷首,筆走如織。
曹操端盞,蓋沿一合,輕響如刀背入鞘。他隻說了一個字:“傳。”
“子明。”郭嘉轉首。
衛崢自影裡出身,衣角微舉,拱手到底:“在。”
“從今天起,錢和糧都是你的刀。”郭嘉把一隻竹匣推過去,“鹽號賬冊、行棧縫線、驛馬章程都在裡頭。你去做‘三件小事’:關三門,放兩門,挖一門。關:關鹽、關馬;放:放紙、放謠;挖:從他後路挖掉一隻車轅釘。錢要疼,讓他心裡先餓。記住,我們不搶,我們隻換‘秤’。”
衛崢目光一亮,像看見了久違的老對手。他低聲笑道:“商道殺人,不見血。”這位【天蠶】曾被郭嘉“火鼎與金器”的一席話徹底重塑,如今正式納入“影子內閣”,受字“子明”,專司錢糧與供給之術。
“去吧。”郭嘉淡淡,“讓他富不過三日,餓足七夜。”
衛崢領命,身形一晃,沒入風裡。
黃月英在一旁聽完,抬眼道:“不點火,是為保‘脈’?”
“嗯。”郭嘉指尖輕觸盤沿,“封印已裂,竊龍大陣的‘口’才開了一線,此時最忌狂燎。我們借他之煞為錘,不是要把地燒穿。”他沒有把後半句說出來:陣的真相是一具“能量轉化器”,所有被竊取的龍氣,都要經由一個核心陣眼才能轉得動,而這隻陣眼,隻能是他自己。他越清醒,越冷;他越靠近“最優解”,越遠離“人”。
——
濮陽轅門,拂曉的霜把門閂凍硬。陳宮站在門下,指間夾著一枚從草根裡拔出的細釘,釘尖朝上,冷得像水。他這兩日已聽出風裡的端倪:旗繩上的亂毛,不是巧合;馬耳間的麻,不是偶然;鹽袋撒開的量,像有手在“配方”。他閉了一瞬眼,再睜開時神色更冷:“他不會跟你正打,他會從吃你開始。”
他進帳。黑鍋尚溫,湯氣卻薄。帳裡一股餿辣味,像夜裡反複燒開的舊湯。呂布正披發披甲,半靠在案幾上,方天畫戟橫放在膝。他的目光亮而冷:“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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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順沉聲:“主公,昨夜起,沿線鹽號隻兌木劄,市馬不售,舊券儘廢。糧價暴漲,空倉多,實倉難尋。”
呂布鼻翼一張,笑裡有火:“他怕,才關門。越關門,越證明他虛。張遼!”
張遼在側半步,麵色沉穩:“沿途行棧縫線全換,舊券真偽混雜難辨。昨夜斥候在村市撒錢,能換得的隻是舂殼與糠。營裡已開始刮地三尺。”
呂布冷笑:“糠也能吃。搶!”
陳宮按住他要起的手:“搶,正中他意。他把空倉掛了‘官糧’旗,就等你去摘;他用‘馬價’和‘鹽契’封你外路,就等你往裡擠。他要你擠到厭。”
呂布挑眉:“你讓我不搶?”
“搶。”陳宮卻慢慢吐出一個字,“但要搶他真倉。”他把細釘放在案上,“順著釘往回找。草根裡有釘的地方,十裡內必有‘手’。那裡不是倉,就是路的轉角。”
張遼沉吟:“轉角上那座小城?”
陳宮點頭:“那裡有糧。但路會空,兵會散,倉會深。”
呂布笑出聲:“有糧就行。”他一拍案,“今日劫城,明日追人。”
張遼目光微動。那一瞬,他看見主公眼裡有一絲幾不可見的煩躁——連勝之後的“厭”,昨夜被那一聲“啪”逼出來,如今正在變成“不耐”。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們被牽著走。他抬手抱拳:“末將領前鋒。”
——
黃昏前一度,市門開合如梭。衛崢穿一身尋常布衣,坐在一家鹽號的後櫃上,手指在算盤上落得極輕。他身旁堆著三摞賬冊:鹽契、糧契、馬價。鹽號東家滿頭大汗:“客官,木劄緊,銅刀我也不敢收啊,官裡新出規矩,舊券一刀作廢……”
“你怕誰?”衛崢淡淡問,“怕送來‘木劄’的人,還是怕秤?”
東家一抖:“秤……秤不中,砸鋪。”
“好,怕秤。”衛崢笑,“那就砸一次。”他把自己的“木劄”遞過去,“按劄賣,秤朝我砸。砸過一次,你的秤,就穩了。”東家目瞪口呆——這位客官既出木劄,又肯砸秤,誰見過這樣的“官”?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曹營影子內閣的新部長【天蠶】;更不知道,今天砸的是“秤”,明天砸的就是“市”。
一行紙價,二行馬價,三行鹽價,一並被衛崢推著走。夜裡,他又換了身行頭,去驛站“借用”兩匹“極好不賣”的馬,把“驛券”的新縫線摸了個遍;又順手放出了半圈牛,第二日晨起,三個糧隊的軸釘同時“失蹤”。他沒有放火,他隻是換了“秤”。
——
枯河灘另一側,妙才的“殼”依舊。每一個起伏,都像一口呼吸被壓住再放開。巡營的斥候在古碑下停了一瞬。碑麵斑駁,鹽粒在風裡反著白光,句子被磨得忽明忽暗:“河不食人,人自食河。”他看了好一會兒,鼻腔裡都是牛膘與糠皮的味道。妙才在不遠處坐著,刀橫膝,背影像一塊石頭。他沒有抬頭。他在等。
“將軍,”副將低聲,“對麵動了,旗去西,鼓不鳴。”
“看。”夏侯淵的聲音很輕,“他們會餓。餓的人要快,快的人會亂。我們隻守縫,不追。”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餓。”但他壓住了那口刀。他要把自己的“快”壓成“穩”,把對麵的“快”,養成“亂”。
——
當夜,呂布拔營去劫城。一路上他聞到的不是“戰”的熱,而是“市”的冷——馬價告竣,鹽價告豎,糧價告漲。城外倉門高懸“官糧”旗,門內陰影深得像井。空倉七、實倉一,這句無字之令正被風悄悄傳開。他破了三門,得了七倉的殼、三倉的糠,還抓了兩車“穀殼拌濕鹽”的笑話。兵士們炸開了鍋:有人把糠煮成糊,半夜鬨肚;有人偷鹽,舌根都起了泡。營裡第一樁“索餉”小亂,淩晨就被高順按了下去。到第四天,連“索鹽”的都多了,連夜把營內僅存的兩桶水攙成四桶,喝起來有股淡淡的鹹。
陳宮在亂裡穿過,扯住一個被鈍箭削掉半截纓穗的親兵:“人心?”
親兵咧嘴:“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