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像從鐵桶裡刮出來。
南山以北,戰線綿延。呂布營中火光壓低,酒氣未散,刀甲疊在木樁上,像一隻隻沉睡的獸。
勝利的味道還在舌尖。昨日追擊,張遼一鼓作氣,將夏侯淵那股“潰退”的曹軍趕到了枯河灘。對方不守城,不占險,隻在一片乾裂的河床上紮營,士卒東倒西歪,仿佛一擊即散。許多人罵曹軍膽怯,也有人笑天賜戰功。可陳宮盯著地圖,手指在幾條細線間反複摩挲,眉心始終不展。
“主公,”他終究開口,“枯河灘不是好地方。”
“不是好地方,正該埋了他們。”呂布披狐裘出帳,夜色打在他冷硬的眉骨上。他的眼裡仍有昨日的雷霆,那股隻要拔刀就能把天地斬開一道口子的自信。
陳宮忍著,“我怕他們不是在逃,是在引。”
“引什麼?”呂布笑了笑,“引我?宮,曹軍若真有膽子布陣,何必棄險取曠?郭嘉不敢了。他那套神神道道,被我打穿了。”
“也可能,正因為他不敢,所以如此。”陳宮低聲,“兵不厭詐。若在河床之下另有道,若在我們背後另有路……”
呂布擺手,狐裘一擺,火光在他肩上跳,“天賜功勞,不拿白不拿。枯河灘,張遼你再壓一壓。陳宮,糧道催一催,後頭的糧和箭,務必明日午時前到。”
張遼領命而去。陳宮卻沒走,像是有什麼話卡在喉嚨裡,最終隻化作一聲歎。
——
後方百裡,東郡的月輪被雲吞了一角。黑暗裡有十五輛糧車靜悄悄轆過淺灘,車轍上覆蓋著稻草,稻草下是焐著的火種。車前掛著行商旗,旗麵是最普通的“鹽行”兩字。車旁的腳夫個個弓背,肩頭露出的紋身是潢水碼頭的舊記號,那是衛崢命人仿刻的。夜裡看不清,隻有氣味能分辨:粗布、麻油、牛車木軸上被雨泡過的潮黴味,逼真得讓巡哨聞了也隻會煩躁,不會懷疑。
“時辰到。”車後一騎低聲道。他把係在右腕上的馬票解開,看了看圖紋。那是衛崢自己設計的一批新票,既是錢,也是令。他帶來的不是兵,是“影子商隊”。買路、買消息、買人心,買到敵營的胃。有些仗,用錢打最快。
淺灘儘頭是白石坡,坡下是一片亂草,亂草中埋著五個泥罐,罐口白色。腳夫路過,順手把麻袋換過去,把罐口塞緊,再順手把一縷幾乎不可聞的藥香抹在袋角。那是巴豆,研成粉,摻在粗糧裡看不出,煮粥時才顯威力。若這一批能順著呂布的“奪糧”慣例被搶走,那就更妙。若被查出,也無妨——一把火下去,誰能問到底是我們燒的,還是你自己不慎?不過這一刀,不用今晚就見血。今夜,隻讓狼聞見一絲“饑”的味道就夠了。真正的殺招,明日再落。
車列繞過白石坡,像水蛇一樣鑽進葭葦蕩。更遠處的黑暗裡,另一路火光被壓得死死的,不散、不跳,像沉在水底的星。那是曹仁。這個字元讓的鐵兄弟,不以疾馳見長,卻擅耐。夜風裡,他的人像磐石,不動。他們要等一個信號:枯河灘上,夏侯淵的旗幟回身一轉,黑底白牙的“虎”字迎著月光亮起來。那一刻,他們就是“背後的尖刀”。
曹仁把耳邊的綁帶勒緊了一指,低聲說:“子明,辛苦你。”
衛崢站在車尾,抖了抖衣襟上的塵,“若錢能替你們挨這一刀,我願意用錢去挨。可惜錢隻能替你們把刀送到肉上,刺下去,還得靠你們自己。”
曹仁笑了一聲,笑裡不見鋒芒,卻有股鈍鐵的安穩,“放心。等個風口,就動。”
——
許都後方,軍府大帳裡燈光像被風折過的荷葉,搖搖晃晃。黃月英收束衣袖,雙手按在銅盤上,指節下的機關齒輪輕響。羅盤中間那粒如血的光點,像被無形之手撥動,拖著長尾在紋理間奔突。每當它衝撞到某個符紋刻度,盤沿上的小燈就會亮一盞,像夜中點亮的星。她側臉素淨,眼神裡隻有邏輯。
“它在偏。”她說。
“偏得對。”郭嘉靠在榻上,唇角有一絲血痕,笑意卻乾淨。他的氣息很穩,那種經過劇痛後的穩,如潮退後的礁石。他盯著那粒“血色流沙”,看它被夏侯淵的“假潰退”一步步引離主道,像野獸追著一條看不見的血路往曠野深處去。
“若它回身呢?”黃月英問。
郭嘉搖頭,“它不會。餓的時候,狼會把自己的鼻子當真理。它聞到‘弱’的味道,就會咬過去。”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它一直餓。”
他把手指輕輕點在羅盤邊緣,像在撫一張琴,“你看,東郡這顆燈,會在半刻後亮起來。那是子明的路。再半刻,陳留南口會起一柱小煙,那是子孝的刀。”他緩了一口氣,嗓音落到帳底,“猛虎不是殺不死,是要讓它先餓,然後——讓它回頭時看見自己後頸上的刀。”
黃月英偏頭看他,“你在殺它之前,先殺它的胃。”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反之,大軍欲潰,糧草先斷。”郭嘉像是隨口,像是對誰都說過,又像是隻在此刻才真說給她聽。他望著盤麵,看一盞小燈果然亮起,露齒一笑,“第一刀,總歸要落在它的飯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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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有腳步聲。鴆掀簾而入,衣角風聲帶著冷香。“消息到了。白石坡那邊,‘鹽行’順利通過。張遼追至枯河灘,停。”她的聲線一貫平,像在讀一串數字。可她的眼尾卻添了一點興奮,那是一隻獵鷹看見風向的興奮。
郭嘉點頭,“很好。把風放大。”
鴆疑惑,“如何放大?”
郭嘉抬眼,目光像刀刃上一道寒光,“傳命:夏侯淵整肅旗麵,故意露‘虎’字。讓張遼看到它。再派幾個舊卒,到張遼軍前沿投降,嘴裡隻說一件事——‘曹軍糧道亂了’。”
“這會讓他們更追。”黃月英說。
“他們會以為天賜。”郭嘉閉眼靠回去,像是在聽很遠很遠的濤聲,“然後,背後有人會提醒他們,什麼叫‘人造天賜’。”
——
枯河灘的夜開始變冷。張遼站在河床斷裂的邊緣,手裡握著的不是戟,是一支木箭。河床乾裂,裂口像一張張縱橫的嘴,夜風從其中吹過,發出難辨的嗚咽。他總覺得不對,可不對在哪裡,說不出來。曹軍疲怠是真的,陣形散亂也是真的。他們像已經打怕了,隻想睡。
“將軍,看。”斥候奔來,指著遠方一線旗影,“虎字旗。”
張遼眯眼。那旗顯得有點張揚,像故意給人看。他心裡那根繃著的弦鬆了一寸,又緊了一寸。臧霸在一旁嗤笑,“故布疑陣耳。再壓就碎了。”
張遼沒說話。他一直記得陳宮嚴厲的叮囑:不許戀戰,不許輕進。可勝利來得太容易,兵的骨頭會輕。再加上從後方傳來的消息:糧道滯了一日。滯,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主帥急。主帥急,就會下令快。
他正猶豫,後方馬蹄碎石聲驟起。一隊人馬破煙而來,領頭的披著黑甲,甲上豁痕深,單眼如刀,馬尾插一柄斷矛。夏侯惇,元讓。他不喊話,隻抬了抬下頜,蒼狼一樣的氣撲到麵門。
張遼刹那明白了——對方不是在逃,而是在等。他抽矢上弦,箭離弦前,第一排騎槍已經像一堵生鐵牆撞進來。槍陣不是亂的,是合過拍的。河床的裂紋在這一撞裡像被鼓槌敲了一下,塵土跳起來,像千萬條灰蛇。
“陳宮!”張遼喝道,“請軍師速退!”
前線亂成漩渦。夏侯惇的刀勢破直入中,像把風口硬生生扭轉的手。他的背後,黑色的軍陣像向前傾了一步,整齊得可怕。張遼頂住第一撞,又頂住第二撞,眼角瞥見遠方三處同時起的狼煙,像有人在夜空裡點了三顆冷星——白石坡、清河渡、南山口。那每一處,都像是有人用極細的筆在地圖上劃過一刀。這一刻,呂布軍的背後有了形。
來自背後的尖刀,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