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的城影在晨光裡褪去黑色,露出一圈慘淡的灰。
昨日夜火的焦痕還掛在女牆,風一過,細灰在磚縫裡遊動。城下轆轤井旁的水麵平靜,仿佛與世無關。巷口殘旗半卷,落在地上的紅纓像凝固的血。
高台下,繩索、鐵鐐、方桌、書吏的案幾,次第排開。案幾上壓著一塊沉紙鎮,鎮上刻了一個字:斷。那字有古篆的味道,筆畫如刀,鋒冷。書吏磨墨,聲細,像在磨一段即將寫下的命。
呂布被縛,押至白門樓下。繩打交叉,勒在臂肱和肩背,麻索裡的纖維硌進皮肉。他步伐沉,腳踝上鐵扣磕石,叮的一聲又一聲。昨夜的血痕在甲片缺口裡發黑,方天畫戟已不在手,赤兔被鬥篷蓋著,停在不遠的陰影裡。陰影靜,靜得像不願再與晨光相見。
曹操騎在馬上,馬步也穩,目光並不急。他掃過台上、台下,停在那口覆著鬥篷的身影上一瞬,又移開。他身後旗束肅穆,董昭、荀攸、夏侯惇諸人分立兩側。劉備站得略後,身披青緞,手扶劍鞘,眼神藏在睫影之下,難辨悲喜。
郭嘉自城階上緩緩而下,衣帶平整,靴麵無塵。晨風從他的衣角掠過,輕輕揚起來又落下。他每一步都像量過距離,恰到好處。走到呂布對麵時,他停住,目光平平。那是一種安靜到近乎無情的平。他並不先說話,隻打量著這個從夜裡走到白門的男人。
呂布抬眼。他的眼白微紅,眼珠像被刀鋒擦過,湧出細小而冰涼的疼。他直直看過來,呼吸暫緩一瞬,像要把眼前人的影刻進骨頭裡。隨即,他笑了一下。那笑隻在嘴角剛剛抬起就止住,像一扇簾被風掀了半寸又原地落下。
“奉先。”郭嘉開口,聲線並不高,卻把四周噪音壓低了一層,“昨夜,你失去一匹馬,今晨,你隻需回答三個問題。”
呂布沒有立刻應。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鬥篷。鬥篷下的起伏已滅。那份沉重不再呼吸,隻剩重量。他把視線收回,聲音比剛才更啞:“你問。”
郭嘉點頭,像答應了一件小事。他伸掌指向白門上的暗色痕跡:“第一問——丁原待你如何?”
一行人心弦輕顫,連同風一起收緊。那名字像寒水落石,濺起幾朵小小的冷花。丁原已死多年,血案早凝。城下無喧,隻有繩索在臂間磨擦的細響。呂布喉結動了一下,像有一塊硬石要吞又吞不下。他沒有描摹恩怨,隻吐出兩個字:“舊主。”
“舊主。”郭嘉低聲重複,像把這兩個字放到心裡秤一秤,“你稱之為舊主,可你當年手起刀落時,用的詞卻不是這個。”他向前邁半步,眼中毫無波瀾,“你把刀獻出時,換得的是什麼?一紙名目,一段虛名,一樁可以寫在門楣上的頭銜。你曾立誓。誓為何物?你心裡清楚。”
呂布欲言又止。他想把誓字從胸腔裡再搬出來,發現那字早已被自己磨成了碎片。他隻好閉嘴,牙關在口腔裡發出極輕的一聲。他握拳,繩索在骨節上勒出淺白的痕。
郭嘉不催,不慢,第二問便落下:“董卓待你如何?”
董卓之名在空氣裡翻了一翻。城外的風器今日皆停,昨日的童謠卻被百姓藏在舌根裡,默默咂著音節,不敢再唱。呂布的肩頭起伏一次。他想起封侯的賞,他想起銖兩計量的權,他想起某些夜裡燈火映在銅盆裡的光。他不敢讓那些畫麵走得太近。他輕輕吐了一口氣:“厚禮。”
“厚禮。”郭嘉的聲音像一把溫刀,刀麵貼肉,不疼,隻冷,“厚禮之下,你以為那是情義,還是韁繩?你以為那是寬賜,還是圍欄?你心裡也清楚。”他稍稍偏頭,像從另一個角度又看了一遍呂布,“你用厚禮去覆蓋上一次的背叛,又用下一次的背叛去償付這一次的受恩。你固然勇猛,然你的勇,隻會在刀鋒所在之處閃亮。刀鋒移走,你便無以自安。”
呂布垂目。睫毛下一圈陰影壓得他看不清腳下那一片細碎的砂。他聽見自己心跳,聽見繩索的響,聽見近處某個書吏輕輕咳嗽。他忽然想抬頭,想冷笑,想把自己捆成一塊石。他沒有。他把手指收緊,撚了一下麻繩,纖維割開了指腹的一層皮。
郭嘉第三問落下,幾乎不帶起伏,卻像貫穿白門的一支針:“我主曹操,將如何待你?”
曹操在馬上,背直如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一瞬不可避免地過來。他不躲不避,與郭嘉對視,微不可察地點了一點頭,像把裁斷權先交給了要問的那個人。他知,這一問不是求答;是一麵鏡,是把一生照個清楚。
呂布終於抬首。他直視郭嘉,聲色低沉:“他若以我為將,我披甲,出戰,破敵,與他共功名;他若要我死,我願死。”他停了停,“但求一個字——體麵。”
“體麵。”郭嘉重複,他眼裡的光收緊成一線,那線鋒利,落在呂布身上,“奉先,你何時失去過體麵?是在白門之前,還是在白門之後?是在昨日你放下戟時,還是在更早,你舉起另一把刀時?你要的體麵,不是從彆人手裡取來的禮數,不是一張不緊不慢的死單。體麵在你第一次自毀誓盟時,就碎了。碎成碎片,藏在你的每一身戰甲裡,每一聲喝殺裡。你在刀尖上自證,又在刀尖上自毀。你不是敗於我計,亦非敗於我主。你隻是——敗給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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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四個字落下,白門樓上的風像被敲了一下,發出一記低鈍的哼。劉備的手在劍鞘上停了一瞬,他沒有看呂布,反而看了一眼郭嘉。那一眼裡,有短促的讚歎,也有深深的戒心。他懂,這個年輕人的刀不是鐵,是言。鐵傷身,言折骨。
呂布喉頭滾動。他不是不懂這些道理。他甚至比彆人更清楚。他每一次轉身,都在夜裡獨自把這些話咽過。他隻是從不說出口。說出來,就等於承認。承認就等於死。他把手背抬起,擦了擦唇角殘血,眼神忽然靜了一瞬,像在看一個從未正眼看過的自己。他輕輕點頭:“好。你問得對。”他再抬頭,目光裡沒有了先前那一點點掙紮,“那便不求體麵。求一個痛快。”
曹操微微一怔。他抬手,像要按住什麼,又放下。劉備在後靜聲道:“縛虎不可解。”八個字不重,卻穩穩落在地上,像在冷水上放了一塊石,壓住了將起未起的波。夏侯惇側首看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又因這話合他心意,冷哼一聲,算是附和。
郭嘉沒有看劉備。他看著呂布,像在看一棵古老的樹,樹皮縱橫,年輪深深,裡頭的水早在某年秋天就被抽乾。他一步上前,又一步。他與呂布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方眼裡的血絲。郭嘉伸手,指尖點在呂布胸甲的一處缺口上,那是昨夜箭雨擦過、鐵片崩裂的小口。他語聲極輕:“你要痛快,我給你一個答案。奉先,你當年殺丁原,換來一時;棄董卓,換來一世;今日到此,不為他人。此地非你之劫,是你之鏡。鏡裡,有一個在每一次選擇裡都選了自己的人。你要我主如何待你?就以你待諸人的方式,待你。”
呂布無話。他的喉嚨裡湧上一股熱意,熱過了,就冷。他忽然笑了,笑得極短,像把胸中的最後一口氣倒出來換上一陣風。他略略低頭,道:“殺我。”他頓了頓,補了一句,“隻求,不辱。”
郭嘉搖頭:“晚了。”他轉向曹操,抱拳,聲仍不高,卻字字分明,“主公,白門之問既畢。第十殺,收。”
曹操沉吟。他不是毫無猶疑的人。眼前這一人,他曾在夢裡想過若留其身,該如何製禦;他又在清醒時認真算過若一線放寬,該如何設棧道。他知道這類人若留,必需七鐵環、三重柵、晝夜綾縛。他也知道天下無此牢。片刻之後,他的指尖扣在馬鞍沿上,緩緩點下:“行。”
軍令不需鼓振,隻需一聲。衛士抬來木架,把粗麻索抖開。空氣裡飄起一股清冽的麻腥味,像田野裡新剝下的麻皮。木架上橫梁粗壯,橫梁上鑿了孔。書吏執筆,寫下“行決”二字,又押印。朱印落紙,紅色氤氳,像一朵剛剛展開的豔花。
呂布緩緩回頭,看向那口鬥篷。他什麼也沒說。腳步卻很自然地挪了一寸。他像想要靠近,又像想要遠離。他隻做了一個短短的動作——把肩背挺直。繩索隨之繃緊,纖維切著皮肉,疼痛清晰。他並不躲。他注視著那塊黑布的起皺,注視著布邊的一小簇燒焦痕,注視著一顆火星一樣的小白灰落下,輕輕在地上開成一個不起眼的花。
“阿赤。”他心裡說了一聲,唇未動。
劉備忽然上前一步,抬手作揖,語氣溫和:“孟德,解其縛,使之自儘,或賜一杯酒,亦未嘗不可。”他說話平穩,像在往一壇酒裡添一瓢溫水,軟和,沉著。他看了郭嘉一眼。一絲審視藏得極深。
曹操側首:“玄德以為?”
“人心所向。”劉備道,“英雄末路,不必儘作汙泥。”
“英雄?”郭嘉終於把目光掠向劉備,眼角微挑,“玄德公,英雄二字,不在馬,不在戟,不在多少人稱。英雄在所守。奉先所守者,誰?”他沒有等答,收回目光,“白門之後,天下多一則故事。故事裡有悲壯,有血,有人學到一件事:誓不是酒席上的話。守不是紙上的字。若今朝予以‘體麵’,便是告訴天下:背誓可贖。此門之下,不贖。”
劉備沉默。他知道這話直白又冷,他亦知這話裡有一層不可解的堅。他不晃那層。他微微後退一步,避開主位。
郭嘉舉手,向執刑者點了點。執刑者躬身,轉身上架。一名吏卒走近呂布,欲解其頸縛再易新繩。繩在耳畔細細摩擦的聲音像臨風的蟲鳴。呂布眼中掠過一絲獰色,又迅速消失。他忽然笑:“繩,係緊些。彆讓我掙破了,誤了你們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