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城牆的女兒牆上鋪開一層淡金,隨後被夜一點點吞沒。
白門下新鋪的石縫仍微溫,粥棚的爐膛還在吐最後幾口熱氣。廟鐘未敲,井邊掛著的細帛輕輕隆起又落下,像一口平複的肺。濮陽像剛醒的病人,仍虛,卻睜眼看天。
州府內院,回井覆絹,四角銅鏡略向內收。黃月英蹲在井東,正用細木楔微微調葫蘆的角度,使它與竹簧的縫嚴絲合縫。她的指腹很穩,爪墊一樣的老繭告訴人她已經與器物周旋了很久。鴆倚柱而立,袖下的短刃未出鞘,目光卻像一口深井,安靜地照見所有邊角。
郭嘉披一件素色直裾,領口微敞。他經過井旁時停了一停,指腹在井欄上扣了三下,極輕。井腔裡起一圈幾乎不可聞的回響,像一條被喚醒又哄睡的蛇。他抬頭:“子月既半,風向東偏南一分,夜裡氣會低下。月英,廟鐘的孔位再降半指,免得聲抬頭。”
“知道。”黃月英不抬眼,指甲輕輕在葫蘆口上刮了一刮,發出一聲細得像砂的音,“廟鐘要走人脈,不走瓦脊。”
郭嘉“嗯”了一聲,側首看向廊下的沙盤。九府工圖經上午與午後兩輪敲定,已經被他改成了“前線圖”。門、井、倉、錢、祠、學、市、廄、溝,被重新串起,像把城當作一具器物拆開再裝回。每一處都插了小小的竹籌,竹籌的頂端各有一枚不同顏色的紙標:白為民,赤為軍,青為路,黑為影,黃為庫。
“今晚分三節,”郭嘉對荀攸道,“初更禱天,中更練兵,後更發檄。三件事分開做,一件也不許鬨。”
“禱,練,檄。”荀攸點頭,指尖敲袖,節拍穩如舊鼓,“哪一處先走我?”
“練兵你去。文遠的先登門今晚要出整齊的鋒線,給城裡看,給城外看。禱與檄我自己。”
荀攸看他一眼:“你的‘壽’,還能擔幾更?”
郭嘉笑了一下,笑意淺,像薄風掃過器物:“昨夜已歸位。今晚不爭,不搶,隻借。借人心,借風,借地。借一分,明日還半分。”
“好。”荀攸不多言,躬身退去。
曹操從內堂緩步出來,袖口無塵,眼底卻有一線難掩的倦。他看了看井,看了看沙盤:“奉孝,今晚的‘禱’——你主持?”
“我引,主公定。”郭嘉答,“祭文我擬了兩稿。其意不求神怪,隻請天地見證:我們尊死,撫生,守信,行法,所禱者是‘人心’二字。”
曹操笑,笑得很淡:“你這禱,像奏章。”他停一停,又道,“好。”
他轉身要走,忽然又停:“玄德呢?”
“在學宮後院,”郭嘉道,“他在看我們把童謠換成‘三句’,又去看書生講《春秋》。他會來。”
曹操點頭。背影剛沒入暗處,走廊儘頭已有青衣侍者來報:“劉玄德請見。”
劉備入院,麵色平和,衣襟齊整。他的目光略過回井與廟鐘,停在沙盤上半息,便收回,“孟德已命我夜裡同祭,我便先來問好。”
“請。”郭嘉側身,伸手一引,“今晚禱文四段,末段請玄德公代誦‘民無食則亂’一節。你的聲溫,落在‘食’字上,能讓人記。”
劉備略一驚,又笑:“軍師用我於‘食’,是看中了我‘仁’的名頭麼?”
“名與實,”郭嘉側頭看他,“二者合,則為‘法’。你行,我借;我借,你行。彼此成全。”
劉備輕輕一歎,抱拳:“願儘綿薄。”
他行至井邊,低頭看那層薄薄的絹,眼神似有若無地動了一下。那絹下麵映出他的影,影很淺,像隨時會被風吹散。劉備抬頭,收斂情緒,對郭嘉笑道:“白門之後,濮陽安了。你們的法,不苛。人會記得。”
郭嘉沒有應,恰在此時,遠門方向傳來短促的三聲銅角——練兵初集。
“玄德請先去儀門。”郭嘉道,“我稍後到。”
劉備點頭離開。鴆的身影像一抹影隨之移動,隨後又融入柱影。黃月英抬眼看郭嘉:“他要走?”
“你看出來?”郭嘉低聲。
“他看井的時候像告彆。”黃月英說。
郭嘉笑意更淺:“走得晚不如走得早,早一點,他還帶著體麵。”他頓了頓,“但今晚,他留。要他在祠前誦‘民食’,讓老百姓記住他也說了這句話。記住的人多,他就不至於用另一個字來遮羞。”
黃月英沒再問。她將絹邊按牢,收了木楔,起身站在井西。夜像一隻展開的傘,慢慢把院子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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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更,祠前。
祠階打掃得乾淨,供案上隻有清水、粗鹽、麥穗、土塊。火不是大火,柴頭上用細泥封了一圈,火色被收著,不跳人眼。曹操換了素服,手持笏板立於案前,身後兩行武弁不持刀,隻垂手。城中百姓自覺站在階下兩側,不喧不鬨,老的靠前,少的居後。粥棚那邊早早支起個小灶,雜米湯盞盞溫著,禱畢就發。
郭嘉立在曹操後側半步,展開薄薄一卷。禱文四段,聲音不高,字字落在地上,落在井口,落在人們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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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請天:不祈福,不求祥,隻說天有眼,見白門之事,有人死,有人生;我們願以法撫生,以禮送死。
第二段告地:不許地反,井與渠不許沉;若沉,則先責工;工不足,則責我。
第三段誓人:官不短秤,兵不擾民,遊勇犯禁,棍下無情;若我軍先亂,先罰將。
第四段交名:曹某某立誓,軍師郭嘉執誓,荀攸副之,許邶執賬,黃月英執器,張遼領先登門,鴆領夜禁,劉玄德代誦民食之章,眾人同聽。
禱文至此,郭嘉收卷,側目一笑:“玄德公,煩勞。”
劉備上前一步,攏袖,抬聲:“《周禮·地官》曰:‘以民之食為政首。’凡治城者,先米鹽,其次秤度,其次征伐。民無食則亂,亂則不守。”他不多誦,也不作氣,落字穩。祠階下一圈輕輕的“嗯”響起,不是附和,是聽懂。
曹操向天向地各一拜,又向人鞠躬。鼓不響,角不作,風在祠門前繞了一圈,把清水映出的天影吹散,似乎又聚上。郭嘉側身,將一小撮粗鹽均勻撒在供案四角:“鹽以止穢,粗鹽不奢,貧者亦能用之。”他放下鹽袋,對許邶一使眼色。許邶會意,立即帶人到市口張貼“七日免稅、十日鹽封頂”的榜,榜末小字寫明:“違者杖十,沒其鹽。”
祠前人心像一張弓被調了弦,似緊非緊。郭嘉收卷,低聲對曹操道:“可以了。”
曹操起身,眼中有光:“散而不亂,正合我意。”
隊列緩緩退開,粥棚那邊開始發盞,老人與小孩先領。司粥的兵把每一盞遞到手心裡,輕輕囑咐“燙”,不叫“快”。張遼在隊後看著,見有人端兩盞,他上前接過一盞,說:“一手一盞,不燙。”那人怔了一怔,笑著道謝。旁人偷偷看又不說話,心裡的衡器往上一偏——降將也不過如此,起碼知道粥燙。
黃月英站在台階側,看祠前的風從器具上繞過去,像一條被梳理好的線,順得很。她收起自製的廟鐘,將便箋放入袖中,轉身對郭嘉點了點頭。郭嘉明白:第一節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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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更,西馬場。
月光不是很亮,地上的霜白卻足以勾出長槍的影子。張遼部三百人列成行,張遼背手而立,長刀未佩,手持短鞭。他的嗓音不高,不拖,像在屋簷下說話。第一列“搭龍骨”,第二列“壓龍鱗”,第三列“藏龍尾”。三列變四列,四列轉“雁”,雁再折成“虎口”。不敲鼓,隻吹短短三聲竹哨,隊形就像有人把看不見的線一提,齊齊合了一下。
荀攸站在場邊,衣袖掩住一絲笑。夏侯惇在更外,鼻中哼了一聲,這一聲不像不屑,更像被壓住的滿意。校閱官拿竹簡記“錯步”“滯拍”,記完一列就交給張遼,張遼看一眼,點一點,回身對那列人隻說一個字:“再。”
“先登門”的木架在場中央豎起來,最上一格漆了黑。張遼抬手,點出十名,十人不多言,背著木盾,上前一寸一寸“攀”。他們不是為了上去給誰看,而是記住每一寸木縫在手掌的感覺。最後那一寸最難,手心一滑,整個人會下墜一大截。第三個墜下時張遼沒有吼,走上前,把那人的手翻過來一看,掌心浸水太多。他把那人的手在自己衣袖上擦乾,重重一按:“按進去,不要用指尖。”那人應一聲,再上。第二回便穩。
荀攸側首,看郭嘉不在,心裡正要感歎“他終於肯讓一步”,忽見遠處廊下竹影間那一縷熟悉的素衣。郭嘉沒有走近,隻站在樹後看片刻,轉身走了。荀攸笑起來,笑意在夜裡淡得像風。他知道:陣心在,便不會事事表麵領頭,但多半都會在背後看上一眼。
操練末尾,張遼讓三百人慢走一圈,不喊口號,隻聽呼吸,齊則止,亂則重來。兵們從緊張裡退回到冷靜,眼睛裡的光與初來時不太一樣。荀攸吩咐散場:“先去粥棚抬鍋,再回營磨刀。”有人笑了,有人應聲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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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更,州府書房。
燈昏,紙白。郭嘉把檄文攤在案,寫到一半停筆。他不急著落字,先掂筆的重量。檄文有五道:一道致東郡,一道致濟北,一道致陳留,一道致潁川,一道致許都。每一道都不長,語意卻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