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一息最冷。
城東的粥棚甫一熄火,白氣未散,黃河上的潮聲便悄悄壓近。
中軍大帳裡燈盞隻留一星,像被刀背輕輕拂過的光。郭嘉將最後一幅“裡河圖”攤開,手背按在紙脊,掌心的溫度慢慢揉平了昨日折痕。他沒有立刻落筆。他在聽。
帳外的風像在帶拍子。先是一短一長,再是三短,像鼓手在更樓上用最輕的力敲了四下。風的方向在變。北來,偏東三分。他抬眼,心裡那幅星圖正悄悄鋪展。不是猛地一開,而像潮水從井壁上順下來,層層疊疊,終究把井麵漫滿。陣核跳了一下,黑紅之絲仍伏在門後。禮已入陣,煞已入法。它們像被編進營柵的野馬,耳朵豎著,卻沒有再撞木樁的衝動。
“今夜之後,白馬。”他在心裡低聲道。紙上“白馬”二字邊上的小注昨夜添了三行:利在速,忌在貪;西堤可上,南渡不取;三更起行,午前定聲。
他取過尺與繩。尺上刻著前日新定的步法,繩沿是“工曹”昨夜才編好的細麻,裡頭藏了三顆小小的銅子,落在圖上會自動沿著河勢回正。他把繩頭搭在“東郊圜丘”的小印上,另一端輕輕帶向北,銅子在紙上滾過三處細小的凸點,最後停在“白馬津”下遊四十裡處。繩沒有翹,也沒有塌,像在一張極薄的鼓麵上輕輕鋪開。
“龍脈為弦。”他輕聲說。
話落,鴆在門外應了一聲,掀簾半寸入帳。她的腳步仍像影,言語卻比往日多了一句:“你昨夜把‘禁’描得更深了。”
“是。”郭嘉點頭,“描深一次,心會安一分。今晚要用‘心’去壓‘速’。快,很容易把刀拿到手上,難的是讓刀在鞘裡。”
鴆看了一眼圖,眼光在“河”“堤”“渠”“古道”的細線間來回,不問細節。她隻記路線與時辰。她適合做暗影,不適合做筆。她退一步:“許褚已換輕甲。張遼的人馬從北門以‘修堤’為名調出兩隊。曹仁夜裡去過一次東渠,回說坡度平穩,可奔。”
“讓他們臨行前再吃一次鹽蜜丸。”郭嘉道,“風會把人的水抽乾。馬也一樣。水袋每三十裡一換,不許搶快。”
鴆應下,忽又停住:“白馬市裡,多了兩處新口。昨夜笑聲止後,‘疑’到了清晨才散。”
“散得好。”郭嘉把“白馬市舊亭”旁的點輕輕加粗,“疑不要打,越打越硬。讓它自己找路。我們隻把路口的牌子寫清楚。”
鴆出帳。她的影像一抹墨在地上流過去,很快就融進了早晨的灰。牆外的鼓點換了一個緩慢的節拍。粥棚裡的炊具被人整齊地倒扣在台麵上,鍋壁的餘溫還在冒汗。那些汗在風裡蒸發得極快,很像昨夜烏巢火場裡的溫度被風舔過之後留下的寂靜。郭嘉端起冷茶,舌尖碰了一下便放下。他已經很久沒有需要靠茶來騙身體苦味的習慣了。那枚鱗在鎖骨下一下一下地貼著骨,像一段每到關鍵時刻會被輕輕撥動的弦。
荀彧進來時還帶著外頭微涼的露。他把袖子拂了拂,笑意極輕,帶著一點從“禮”裡走出來而不肯立刻放下的穩:“奉孝。”
“文若。”郭嘉起身,“昨夜的‘家禮’善收。今日請你再當一次‘弦柱’。”
“當何處?”荀彧順勢坐下,視線在圖上略略一轉。
“當‘人’的中柱。”郭嘉道,“三更起行,城心不可空。你要把要說的話提前半個時辰說完,把要安的心提前半個時辰安好。午時之後,城中會聽見東邊的風聲。要有人站著說:‘這是我們的風,不是彆人的風。’”
荀彧點頭:“我說。”
程昱也到了。他手裡轉著一隻昨夜未曾響過的小鈴,鈴舌在殼裡安穩躺著。他把鈴扣在案角,笑得像剛在一出好戲的幕後收到了下一幕更精彩的台本:“奉孝,‘快’由誰主持?‘疑’由誰添?‘笑’由誰止?”
“快由張遼,疑由你添,笑由說書人止。”郭嘉一一落子,“張遼從風背切入,不搏,隻逼。程仲德在白馬市隱在舊亭後,鈴隻晃一晃,叫那幾位‘真疑’之人互相看一眼,不要把話說滿。至於笑,讓說書人講一個新的‘小’——講昨夜東市一個孩子戴著布口拿兩碗粥的故事。他講得越小,城裡就越穩。”
荀彧輕輕一笑:“你用小抵大,我放心。”
“不是抵,是引。”郭嘉指尖在圖上的龍脈上敲了敲,“龍脈為弦,星圖為引。‘弦’要有柱,‘引’要有人。人心在城裡,兵在野外,刀在鞘中。我們要做的是讓‘心’和‘刀’通過‘弦’互相感覺到對方。”他說著,抬手在案上取了五枚小釘。釘身極細,頂端扁圓,像琴徽。他把五枚釘按在“圜丘”“東渠”“北堤”“白馬津下遊”“古亭”五處。釘子落下時,紙麵沒有響,隻有一絲幾乎聽不見的“嘀”。那“嘀”像極深處的水滴一聲落在石頭上的回音,隨即沉下去不見。
“這是你的‘徽’?”程昱饒有興趣。
“是。”郭嘉笑,“按這裡,音就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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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來的時候甲未解,隻把戰袍外的披帛一挽,露出半寸內襟。他的目光在五枚小釘上停了停,像看著一張真正的琴。他不是懂琴的人,卻懂“準”。他最不愛聽跑調。滿營能把音拉得這麼準的人隻有一個。他點了點頭:“按你的弦走。”
“主公。”郭嘉拱手,“請記一件小事。今夜無論快到何處,必停半刻。半刻裡人馬不許動,隻聽風。”他說到這兒,忽然笑了一下,“風會告訴你下一步該怎樣快。”
曹操笑著應下:“你如今連風都收服了?”
“不是收服,是請。”郭嘉淡淡,“請它做我們的‘拍子’。”
三更。城門開在比平日更早的一息。不是為出兵,而是為換水與粥。門內外的腳步聲在一條線的兩側各自忙。說書人拎著木魚從東市走到北市,拍了一下,講了一個“孩子戴布口”的笑話。眾人聽完,朝他笑。笑很小,卻一層一層把街角那股夜裡沒散儘的“疑”削薄。荀彧站在鼓樓下,扶著欄杆,看見他手裡的木魚在晨光裡發了點暗金。那金不耀眼,卻穩。他低聲道:“好。”
另一邊,北門側的輕騎悄無聲息出城。張遼的旗隻露出半角,黑地上縫著一縷極細的白線。騎卒們的馬鞍都換了最輕的皮,鞍前掛著小水袋,鞍後綁的是蜜鹽丸與乾肉。許褚不在隊列中。他在城外一處小堤影裡等曹操。風從堤頂一路滑下,打在他的甲上像一隻手按了一下。他把刀握得更穩了。
“起。”曹操沒有回頭。他策馬向前,馬鼻噴白,蹄下的土被晨露潤得不滑也不粘。許褚壓右後一步。張遼在前方三十丈處的坡地上以鞭為旗,一甩,騎隊成雁行,一甩,複為魚貫。每一甩都落在鼓點之後半息。鼓不在耳邊,在心裡。鼓的尾音仍舊長出那一息,把快與穩係在一起。
過東渠時,水麵像鋪了一層薄玻璃。渠岸新修的泥很實,車轍淺淺的,像人為明日留下的證據。道旁有兩株小槐,葉尖掛著露。露打在馬鬃上,像在一條飛快移動的弦上彈出一串看不見的音符。郭嘉站在城頭遠遠看著,心裡那張星圖上的第三扇門半掩半開。推演不必每刻都開。開得太勤,心就會被“知”的快感拖走。他隻在關鍵時按兩下“徽”。
第一下,在過“北堤”時。他用指背輕輕敲了敲案角。陣核跳了一下,星圖中“風”的小星亮了一下,隨即趨於平。他知道此刻若再快半盞茶,馬的胸會悶,人的腳腕會硬。硬了,就容易崴。他用極輕的力把“快”的權重撥回一分。
第二下,在“古亭”前。他按在“笑”的徽上。白馬市舊亭的說書人恰巧講到“旗落又舉”的句眼,底下人笑了一聲。笑聲穿過街,鑽進幾家門縫,落在幾張桌上。那幾張桌上的人都曾在昨夜的酒裡起過“疑”。笑一落,他們把疑放回碗裡,端起來,喝了一口水。
“音準。”他在心裡說。
白馬津下遊四十裡。河水在此處平,岸坡比上遊緩。岸邊有一種不起眼的小草,葉尖帶小刺,刺很細,會紮到馬棱上讓它安靜。張遼在此設了第一處換馬點。騎卒們不到一刻鐘,水袋一換,馬韁一遞,人不落地,鞍不出聲。曹操遙遙看了一眼,笑得很淺。許褚壓低嗓子:“主公,這樣快。”
“快,但不亂。”曹操說。
張遼掉頭回報:“右前林中蜂聲急。非蜂,是甲葉相擊之聲。疑有細隊前探。”
“繞。”曹操一字,“不戀。”
張遼領命。兩股輕騎如黑水分開,避開林緣,沿田坎抄過去。田邊的老堤在今春剛修,堤草紮根淺卻鋪得勻。馬過其上,紮草紮得像有人用針在布上密密繡。曹操見堤儘頭一處石標歪了一寸,伸手把它扶正。他沒有多想,隻是一個習慣。扶正之後,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暢快一線。那一線像昨夜禮成時陣核被輕彈的一聲清響。
“主公。”許褚忽道,“你剛才扶的是‘龍標’。”
“嗯?”曹操挑眉。
“昨晚工匠埋的。”許褚憨憨一笑,“軍師讓他們沿堤每十裡立一枚,怕我們走夜路找不到‘拍子’。”
曹操笑了:“他連我的手都想到。”
“他也想到你的心。”許褚摸摸胸甲,壓低聲音,“我覺得心跳跟馬蹄正好合著。”
曹操沒說話。他知道許褚的“感”從不玄。大將的身體最會誠實地告訴他“陣”的成敗。他回望城頭,想起帳裡五枚小釘。龍脈為弦,星圖為引。如今他真的像按著一張看不見的琴走路。每一步都落在音上。
午前,第一股煙從東偏北方升起。遠,淡,像有人用炭在紙上輕輕摸了一下,隨即在風裡散。張遼抬鞭,騎隊壓得更低。曹操不催。他知道那不是火,是糧灰。烏巢的灰昨夜被風裹著往東走了半裡,今天被另一個風向又推了回來一點。灰裡有穀的甜,甜裡有焦。嗅到的人不必看就知道:北邊的人曾“飽”。
“仲德。”郭嘉在城中輕聲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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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在舊亭裡把鈴緩緩一轉,鈴舌不響,街角那三名“真疑”之人同時抬頭,又在下一息同時低頭。他們的眼裡都閃了一個很短的光,像兩段不願拚在一起的木頭被人悄悄塞了一塊楔子。楔子不大,卻穩。笑聲隨之而起,但不起浪。風把笑帶走,帶到城外,帶到堤上,帶到馬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