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西城的夜色沉得像塊浸了水的鐵，錦衣衛小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聲在空蕩的街麵上撞出悶響，又被渭水吹來的風卷散。朱由檢坐在車內，指尖反複摩挲腰間雙魚玉佩——那是重生那日周皇後親手係的，玉溫抵不住掌心汗，眼前總晃著兩個影子：崇禎十七年煤山繩結勒喉的窒息，和東廠密信上“多鐸、阿濟格後日清晨渡河”的朱字。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他瞥見街邊矮牆上坐著個歸陝營兵士，懷裡抱著支斷矛，正望著帥帳的方向發呆。那兵士的甲胄上滿是補丁，臉上還有道未愈的傷疤，卻在看見馬車時，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朱由檢喉結滾了滾——這兵士眼裡的“信任”，他受得起嗎？上一世，他就是被這樣的信任捧著，卻躲在深宮，看著闖軍破城、看著金人入關，最後連自己都保不住。這些話，他隻能在心裡翻湧，對著王承恩才能說出口——隻有王承恩知道他是重生的，知道他曾在煤山上吊，知道他對李自成、對金人的恐懼，這份秘密，連嶽承嗣都不能碰。
車停在帥帳外，他掀簾下車，正撞見兩個嶽家軍兵士蹲在帳邊石階上，手裡攥著啃剩的麥餅，聲音壓得低卻傳得清：“聽說了嗎？明日不僅有八旗兵，李自成的闖軍也會來，那可是連西安外城都敢碰的主，萬一西城破了……”“破了西城又怎樣？咱們有嶽將軍，有陛下，還怕他個泥腿子？”“就是！俺祖爺爺當年跟著嶽元帥殺金兵，今日俺也得砍幾個八旗兵、闖軍，不能讓他們踏進西城一步！”
“李自成”三個字像根針，猛地紮進朱由檢心裡。他想起上一世，李自成兵臨城下時，他派去議和的使者連麵都沒見到，最後隻能在宮裡聽著喊殺聲自縊。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此刻又冒了出來——明日要麵對的，不僅是凶悍的八旗騎兵，還有這個親手推翻他江山的人。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袖角，指甲掐進肉裡，才壓下那股顫意。
沒讓親兵通報，他徑直掀簾進帳。嶽承嗣正伏在案上標地形圖，《嶽武穆兵略》攤在一旁，封皮翻得起毛。見他進來，嶽承嗣忙起身：“陛下深夜前來，可是東廠有消息了？”
“消息來了，硬仗也來了。”朱由檢走到案前，指尖落在圖上紅圈，聲音穩得沒帶半分波瀾，“多鐸帶漢八旗列‘一字長蛇陣’探路，阿濟格主力列‘方圓陣’壓陣，還有李自成的五萬步兵，跟在後麵補漏——他們想靠騎兵衝陣，用人數碾西城。這城牆你我清楚，年久失修，守不住。”
嶽承嗣點頭，指尖點向渭水西岸開闊地：“臣正想請戰出城決戰！渭水西岸地勢平，適合咱們的‘破虜陣’展開，嶽家軍四萬弟兄，祖祖輩輩都跟金人有仇，至於李自成的闖軍，不過是烏合之眾，正好一並收拾！”
朱由檢望著圖上“破虜陣”的標記，心裡的矛盾又深了幾分——他想戰，想洗去上一世的恥辱；可一想到李自成，那股恐懼又讓他猶豫。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雜念：“朕準了。明日出城決戰，就用你說的‘破虜陣’。”
帳外的說話聲又飄進來，還是那兩個兵士：“俺娘給俺縫了個護身符，說能擋刀槍，明日俺就戴著它砍金人、殺闖軍！”“俺要是死了，你記得把俺的矛杆送回鄉下，插在俺家田埂上，讓俺看著爹娘……”
字字都撞在朱由檢心上，他猛地攥緊拳，轉身就往帳外走。嶽承嗣忙跟上，隻見他走到那兩個兵士麵前，兵士們驚得慌忙起身要跪，卻被他一把扶住。左邊兵士叫趙二，臉上還帶著新兵的青澀，手裡的護身符露著線頭；右邊是老兵陳五，矛杆上刻著“還我河山”四個字，刻痕深得發毛。
“你們剛才說的話，朕都聽見了。”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兵士心上，“明日這仗，不是你們孤軍奮戰——朕，會跟你們一起出城，一起殺敵，朕會衝鋒在前。”
趙二愣了愣，眼眶忽然紅了：“陛下……您是天子，怎能去前線？萬一有閃失，大明……”“大明的根基，從來不是朕這具龍體，是你們，是城裡的百姓，是守住河山的每一個人！”朱由檢抬手，摸了摸趙二手裡的護身符，指尖觸到粗糙的針腳，像觸到了那年宮變時，王承恩護著他逃亡的、滿是老繭的手，“你娘盼你平安，朕也盼著所有弟兄平安，但這平安，不是躲在宮裡求來的，是咱們提著刀，在戰場上打出來的！”
他轉向周圍聞聲圍過來的兵士，聲音漸漸提高，每一個字都帶著破釜沉舟的勁——既是說給兵士聽，也是說給自己聽，要壓下那份對李自成的恐懼：“明日朕坐中軍大營，嶽將軍指哪，朕就往哪衝；你們用矛紮金人、殺闖軍，朕就用劍劈！若是朕從馬上摔下來，不用管朕，接著殺，把他們趕回去，護好西安城，護好你們的爹娘！”
兵士們先是靜，接著有人喊：“陛下英明！”“跟金人、闖軍拚了！”“不讓他們踏過西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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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聲越來越響，連教場上的兵士都聽見了，紛紛往這邊聚，火把的光映著一張張激動的臉，有人把矛杆往地上頓，震得塵土都飛起來。朱由檢望著眼前的陣仗，心裡那點關於“李自成”的恐懼，終於被這股熱氣衝散了些——他不再是那個躲在煤山上的、無能的君主，這一次，他要站在陣前，哪怕麵對的是宿命裡的敵人，也要拚出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他轉身回帳，嶽承嗣跟在後麵，見他眼底亮得驚人，再沒了半分往日的沉鬱。朱由檢從懷裡摸出錦盒，放在案上，緩緩打開：“這裡麵是皇後的平安符，裡麵有她的頭發；還有朕的遺詔，寫了太子的托付，也寫了四位輔政大臣的職責。”
嶽承嗣慌忙跪地：“陛下！萬萬不可！您是大明的主心骨，怎能……”“主心骨要扛事，不是要躲事。”朱由檢扶起他，指尖落在地形圖上“渭水截流”的紅圈裡，語氣堅定，“明日這仗，咱們不僅要贏，還要打得漂亮——要讓金人、讓李自成知道，大明還沒亡，想踏過西城這片土地，得先問問咱們答應不答應！”
嶽承嗣望著他眼底的光，忽然明白了——眼前的陛下，早已不是傳聞中那個優柔的君主。他單膝跪地，聲音鏗鏘如鐵：“臣遵旨！明日一戰，嶽家軍四萬弟兄，定與陛下同生共死！渭水西岸，定不讓一個金人、一個闖軍踏過！”
帳外的喊聲還在繼續，“還我河山”的呼號撞在帳簾上，飄進帳內。朱由檢望著案上的地形圖，指尖輕輕劃過“西安西城”四個字——明日的渭水西岸，注定是血戰，是他與宿命敵人的第一次正麵交鋒，但這一次，他不會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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