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行宮的朱漆大門敞著，晨光斜斜鋪在門前的青石板上，王承恩站在門側，手裡攥著拂塵，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殿內案頭堆著半尺高的陝西糧冊與京中奏折，崇禎盯著“國庫餘糧不足百萬石”的字樣，指節捏得泛白，連呼吸都透著沉鬱。
“嘚嘚嘚——”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撞破清晨的安靜，一匹通體烏黑的烏騅馬猛地停在門前，嶽承嗣翻身而下，左手像拎雞仔似的拎著個穿青綢衫的人影。那人褲腳沾著渭水的濕泥，臉白得像張紙，正是京中禦史周顯的管家。嶽承嗣把馬韁繩甩給門前小太監，粗聲對王承恩道：“王公公，陛下在嗎？這狗東西在田埂搶百姓麥種，還放話‘京裡有人撐腰，殺了他也沒人管’，我得跟陛下當麵說！”
王承恩剛要躬身通報，殿內已傳出崇禎的聲音，帶著幾分壓抑的穿透力：“讓他進來。”
嶽承嗣拎著管家往裡走，粗布短打的衣擺掃過金磚地麵，留下幾道泥痕。剛踏入殿門，殿外又傳來馬蹄聲，溫體仁騎著馬趕到，翻身下馬時袍角被風吹得飛起來，官服領口還沾著渭水田埂的草屑，他連韁繩都沒顧上遞，快步衝進來，見了嶽承嗣，氣得吹胡子瞪眼：“你當老夫這個吏部兼戶部尚書是擺設？此等緝拿問罪之事，當交吏部、三法司按律處置，你怎能拎著人擅闖行宮，驚擾聖駕？”
“父親！”溫玉薇的聲音隨後傳來，她也剛翻身下馬，把小白馬的韁繩交給小太監，快步跟進殿內，裙擺上還沾著田埂的碎草，趕緊站在兩人中間，拉了拉溫體仁的衣袖，“陛下在此，有話好好說，彆氣壞了身子。”
崇禎終於抬眼，目光先掃過地上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的管家，再落在溫體仁身上，指了指案頭三張疊得整齊的信紙：“你來得正好，看看這個。”
溫體仁遲疑著上前，指尖觸到信紙時，隻覺得冰涼刺骨。他展開信紙，皇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一筆一劃都透著慌亂與委屈：“……京中文官連日圍堵坤寧宮，拒不散去，言陛下‘苛政濫殺’‘不恤臣子’，逼臣妾傳旨停查晉中、晉南貪官。臣妾身懷六甲，昨日受其驚擾，動了胎氣，幸得太醫及時診治才無大礙……”
“圍堵坤寧宮？”溫體仁的手猛地一抖，信紙差點從指間滑落，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們……他們竟敢如此僭越！陛下，此等以下犯上之舉，當嚴懲不貸！”
“嚴懲？”崇禎猛地拍向禦案，案上的硯台“哐當”一聲墜地，墨汁潑灑開來，黑漬濺在明黃色的龍袍下擺，像極了滲血的傷口。他跨步走下禦階，靴底踩在金磚上，每一步都像砸在溫體仁的心上，“朕在陝西殺了幾個吸百姓血的蛀蟲，整頓吏治，他們不敢來陝西找朕對峙，倒有膽子堵著皇後的宮門，去嚇一個懷了孕的婦人——溫體仁，你是吏部兼戶部尚書，是朝堂的肱骨之臣，你說說，這是哪門子的‘賊膽’？！”
溫體仁“噗通”一聲跪地，雙手撐著冰冷的金磚，腰背卻挺得筆直，聲音帶著儒生的執拗，卻無半分怯懦：“陛下息怒！臣知他們行事逾矩，甚至僭越犯上，罪該萬死！可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我朝以儒學立國，士大夫畢生奉此‘仁政’理想，以經術輔佐君王共治天下——他們此番舉動，雖悖逆禮法，卻也是念著‘停殺以安朝臣’的念頭，並非全然為一己私利啊！”
“仁政理想？保民而王？”崇禎怒極反笑，俯身揪住溫體仁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拽起來，眼神裡的怒火幾乎要燒出來，“你跟朕提孟子的‘民為貴’？提‘保民而王’？”
他指著溫體仁手裡的信紙，又指向地上縮成一團的管家，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殿內的燭火都劇烈搖晃：“孟子說‘民為貴’，你們卻派親信跑到陝西，搶百姓的救命麥種！那田埂上的農戶，一家五口就指著這點麥種過活，被這狗東西搶了不說，還被打手推搡在地，差點斷了生計——這就是你們的‘保民’？”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們卻堵著皇後的宮門，嚇著朕身懷六甲的妻兒！皇後在宮裡擔驚受怕，動了胎氣，你們在宮外高呼‘仁政’——這就是你們的‘仁心’？！”
溫體仁漲紅了臉，卻沒有退縮，他梗著脖子，聲音雖沙啞卻依舊堅定：“陛下！此乃少數官員借‘孟子之說’謀私，並非所有儒生皆是如此！宋朝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守西北、興水利，以一己之力護萬千百姓；王安石以‘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變法，欲強宋保民，雖敗猶榮；本朝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清吏治、蘇民困，讓國庫充盈，百姓安居樂業；徐光啟大人編《農政全書》，教百姓耕作之法，亦是務實為民——他們皆是儒生，皆是奉‘民本’理想，行救國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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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國之實？”崇禎猛地將溫體仁推回地上，溫體仁重重摔在金磚上，卻立刻撐著地麵抬起頭，眼神依舊不卑不亢。崇禎看著他這副模樣，怒火中燒卻又生出幾分複雜：“你說王安石？他奉孟子‘製民之產’的理想變法，卻被你們這群喊著‘祖製不可變’‘儒學不可改’的儒生罵作‘異端’‘離經叛道’，最後被貶謫江南，眼睜睜看著新法廢弛，天下流民四起，這就是你們對‘理想’的態度？”
“你說範仲淹？他守西北時，奉孟子‘保民’之念修城練兵，卻因你們黨爭，被斥為‘朋黨’，三起三落，到老都沒能讓‘先憂後樂’的願景，真正落到百姓身上——黨爭的是你們，喊著‘仁政’的也是你們，這就是你們的‘經術共治’？”
他俯身，盯著溫體仁的眼睛，字字如錐，紮得人胸口發疼：“還有徐光啟！他信孟子‘製民之產’，想編農書教百姓謀生，可你們這群人，天天圍著‘程朱義理’吵來吵去，為了東林、齊楚的派係之爭，堵著他的嘴不讓他說務實之語！他隻能等到五十多歲，借著修曆的由頭，偷偷摸摸編《農政全書》——這就是你說的‘儒生理想’？是你們把孟子的‘民本’，變成了黨爭的幌子，變成了掛在嘴邊的空話！”
溫體仁趴在地上，肩膀劇烈顫抖，卻沒有再反駁。他想起方才在渭水田埂上，百姓圍著他跪地哭求的模樣，想起那婦人捧著被搶走麥種的布袋，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的無助；想起皇後信裡“動了胎氣”的字句，想起京中那些官員借著“儒學”之名爭權奪利的嘴臉，再念及孟子“保民而王”的原話，隻覺得喉嚨發緊，臉上發燙。
他緩緩直起身，雙手攏在袖中，對著崇禎深深一叩，腰背依舊挺直，聲音卻帶著幾分沙啞的悔意，卻無半分諂媚：“陛下……臣知罪。”
“臣身為吏部兼戶部尚書，未能整肅吏治，未能遏製黨爭，是臣之過；臣身為儒臣，未能堅守孟子民本初心，反讓宵小之輩借‘理想’謀私，是臣之失。”
“是臣把孟子的仁政念歪了，把民本念空了，把君庶共治變成了黨同伐異的工具——陛下，臣甘願受罰，隻求陛下給臣一個機會，讓臣彌補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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