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月31日,子時三刻的濃霧像化不開的墨,把諾斯伍德教堂的尖頂泡得發漲。
銅鐘在風中無聲搖晃,像被看不見的繩牽引。
林懷恩提著煤油燈推開鐘樓鐵門時,鏽鐵摩擦的“吱呀”聲在霧裡蕩開,驚起簷角棲息的夜鳥。
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響裡,混著極細的振翅聲。
無數藍蝶藏在霧中,翅膀上的熒光鱗片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撒了把碎星。
燈焰被寒氣壓成豆大,映出麵前的樓梯。
樓梯是螺旋向上的,共七層,每層十三級。
懷恩數著台階,膝蓋的舊傷在濕冷中隱隱作痛。
那是1957年剛到紐約時,被碼頭混混打的。
當時流的血也是這種鐵鏽味,混著點不知從哪飄來的龍井香。
第六層轉角的牆麵上,茶漬寫的小字正慢慢顯影:
“七上八下,生死之門。”
字跡新鮮得像剛潑上去的,邊緣卻已生出茶褐色的黴斑,像某種真菌在吞噬牆體。
懷恩伸手去摸,指尖沾到的不是水,是半凝固的茶湯,在指腹上拉出細韌的絲,像未乾的血。
鐘樓穹頂下,銅鐘倒懸如巨獸的心臟。
鐘麵布滿反寫的《往生咒》,每個梵文字母都由龍井茶葉的脈絡拚成。
葉片邊緣還沾著暗紅的顆粒,在煤油燈的光暈裡泛著金屬光澤。
懷恩舉起燈湊近看,發現那是乾涸的血痂,順著葉脈的走向蜿蜒,像條微型的錢塘江。
煤油燈一照,脈絡滲出暗紅液,順著鐘壁流淌,滴在懷恩手背。
溫熱,帶鐵鏽味,像十年前慧明腕間的那滴血。
鐘體突然滲出茶湯,順著刻痕往下淌,在地麵積成小小的水窪。
水窪裡映出一段文字: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懷恩認出這是《茶經》裡的句子。
小時候慧明法師教他識茶時,總在禪房裡念這一段。
念到“井水下”時,就會用茶筅沾著茶湯,在案上畫個歪歪扭扭的八棱碑。
鐘錘是一根泛著青光的人骨,下端嵌著半片乾枯的龍井。
懷恩掏出青銅匕首,按“七慢八快”的節奏敲擊銅鐘。
這是剛才在《生死簿》的夾層裡找到的密碼,寫在一張1943年的靈隱寺香火氣上。
第一聲慢鐘落下,銅鐘內壁的茶葉脈絡突然亮起藍光,映出1943年西湖斷橋的殘雪。
黑衣人那時還是淨慈寺的知客僧)正將八棱碑推入結冰的湖麵。
碑底拖著七條鎖鏈,鏈環上掛著七個模糊的人影,其中一個金發少年的輪廓,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第二聲快鐘震得懷恩耳膜發麻。
鐘壁浮現出七段扭曲的聲紋,正是七位教授臨終前的慘叫。
阿拉伯語教授的嘶吼裡混著《古蘭經》的片段。
希臘語教授的哀嚎變成了荷馬史詩的韻律。
七種語言在鐘腔裡衝撞、融合,最後凝成一句杭州方言:
“莫觸因果,勿問輪回。”
第三聲慢,聲波凝成跳動的漢字:
“子時三刻,勿讓第七人死。”
當第十五聲鐘響炸開時,鐘樓的地板突然變得透明。
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八棱碑正在高速旋轉。
碑麵的咒文與懷恩掌紋同步閃爍,像兩顆共振的心臟。
與此同時,廣場上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茶僵人來了。
他們穿著神學院的舊校服,皮膚布滿茶褐色的紋路,像曬乾的茶葉。
口中用杭州方言集體誦念《茶經》: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聲波在空氣中凝成漢字。
每個漢字都帶著血的鋒芒,朝著鐘樓射來。
懷恩認出領頭的是艾薩克·科恩。
他的眼球已經變成兩顆乾癟的茶果,卻死死盯著懷恩的方向,嘴角咧開怪異的弧度。
“七上八下,生死之門。”
懷恩突然明白牆上茶漬的意思,揮刀割斷鐘錘上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