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米特區的深秋,天空是一種被稀釋了的、近乎殘忍的鉛灰色。
聖瑪利亞教堂那飽經戰火與歲月的巴洛克式外牆,在慘淡的天光下,像一張滿是皺紋與舊傷疤的、沉默的臉。
鋼鐵腳手架如同某種寄生的黑色荊棘,纏繞其上,發出在風中細微的、金屬摩擦的呻吟。
索菲亞·羅森塔爾站在離地十米高的腳手架上,腳下的木板隨著她細微的動作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她係著安全繩,但大部分重量還是依靠自己站穩,這是多年高空作業養成的習慣。
深栗色的頭發被嚴謹地盤在腦後,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被汗水黏在額角。
她戴著棉質手套,右手緊握著一把特製的修複用刮刀,正對著麵前巨大壁畫上一片頑固的汙垢層,進行著毫米級的剝離。
這幅名為《最後的懺悔》的壁畫,創作於二戰末期,描繪了一群衣衫襤褸的國防軍士兵,在炮火暫時停歇的廢墟間,進行著或許是人生最後一次的祈禱。
畫麵基調陰鬱,色彩沉滯,大部分人物的麵容已被幾十年的塵埃、煤灰以及城市濕氣共同形成的垢殼所模糊,隻剩下一種集體性的、模糊不清的絕望。
冷冽的風穿過腳手架的空隙,帶來遠處現代柏林隱約的車流聲,與近處教堂石牆的冰冷氣息。
空氣裡混合著石灰、陳舊木材、以及索菲亞自己帶來的、某種特製的化學清潔劑略帶刺鼻的氣味。
她的動作精準而克製,刮刀以一個微妙的角度,小心翼翼地刮擦著一名年輕士兵肩章下方那片異常暗紅的背景色。
根據前期掃描和分析,這片區域的顏料層下有可能是後來覆蓋的修改,或許隱藏著最初的筆觸或簽名。
刀尖傳來不同於尋常顏料固化層的觸感——一種粘滯的阻力。
她微微蹙眉,稍稍加力,一小片暗紅色的、半凝固狀態的物質被刮了下來。
但緊隨其後的,並非乾燥的顏料碎屑,而是一股粘稠、冰涼、帶著詭異透明感的液體,順著垂直的畫壁,緩緩地、蜿蜒地流了下來。
索菲亞的動作瞬間僵住。
那液體在鉛灰色的天光下,泛著一種不屬於任何油畫媒介的、令人不安的微光。
它過於澄清,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渾濁。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湊近了些。
一股淡淡的、極其獨特的、混合了消毒水的刺鼻和某種鐵鏽般的腥甜氣味,鑽入她的鼻腔。
這氣味瞬間激活了她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多年前,她在醫院陪伴臨終的祖母時,在病房裡聞到過的,關於腰椎穿刺後……腦脊液的氣味。
荒謬!這怎麼可能!
心臟在胸腔裡猛地一縮,隨即開始失控地狂跳。
她強迫自己冷靜,職業素養壓倒了瞬間翻湧的生理不適。
幻覺,一定是連日工作的疲勞導致的幻覺。
她定了定神,從工具腰包裡取出一個用於采集微量樣本的、無菌的微型玻璃瓶,用刮刀尖端,極其小心地將那正在緩慢流淌的液體引導、收集了幾滴進去。
液體在瓶中呈現出一種淡琥珀色的、詭異的寧靜。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到後背已被一層冷汗浸透。
她抬起頭,試圖再次審視那片被清理出來的區域,想用理性的分析驅散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感。
然而,目光所及,讓她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那片剛剛被刮刀“剝露”出來的壁畫表麵,因為濕潤而顏色加深,質感也變得微妙不同。
而原本模糊不清的年輕士兵的麵容,此刻在那片濕潤的、仿佛“活”過來的顏料層下,竟然變得清晰可辨。
那根本不是一個七十多年前的、陌生的德國士兵的臉。
那是一張她幾乎每天都能在電視新聞、網絡頭條上看到的,屬於一位當下在德國政壇風頭正勁、以改革派形象著稱的年輕政客馬蒂亞斯·瓦格納的臉。
那張臉上,帶著與壁畫整體悲愴氛圍格格不入的、一種近乎超然的平靜。
甚至嘴角還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像是洞悉了什麼秘密般的微妙笑意。
每一個細節,那標誌性的金邊眼鏡,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甚至右眉骨上那道小時候打架留下的細微疤痕,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索菲亞踉蹌著後退一步,安全帶猛地繃緊,勒得她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