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裡的空氣像是凝固的、渾濁的膠體,沉重地壓在李成棟的胸口。王磊那雙酷似其父、卻又冰冷得如同深淵的眼睛,像兩枚釘子,將他釘在原地。那句“親自帶我去檔案庫”的要求,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探尋意味,如同一條毒蛇纏繞上他的脖頸。
“這……”李成棟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在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合乎身份的、略帶為難的表情,“王磊同誌,查閱檔案有嚴格的程序和權限規定,即使是分管領導,也不能隨意……”
“程序我已經履行了。”王磊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打斷了他的推諉,帶著一種早已洞悉一切的篤定,“我的申請報告,昨天下午就通過機要通道送達貴局辦公室,上麵有清源市地方誌編纂委員會的公章,以及市委宣傳部的批注意見。按照貴局規定,此類涉及重大曆史事件的地方誌編纂申請,分管接收征集處的副館長具有優先審核和協助調閱權限。”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而您,李副館長,現在正好分管接收征集處,不是嗎?”
李成棟的心猛地一沉。對方不僅知道他的新職務,連具體分工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動作如此之快,在他報到之前就已經把申請遞了進來,顯然是有備而來,步步緊逼。那份申請報告,此刻恐怕已經靜靜地躺在了他那間新辦公室的某個角落,或者更糟,已經擺在了孫局長的案頭。
他感到一種被無形之手扼住的窒息感。拒絕?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一個剛上任的副館長,第一天就阻撓地方誌編纂這種正當的、甚至有上級批文的檔案利用申請?傳出去,隻會顯得他無能、推諉,甚至心裡有鬼。
“好……好吧。”李成棟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既然是正規申請,又有地方上的需要,我們理應配合。你稍等,我去取一下鑰匙和相關手續。”他必須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哪怕隻是片刻。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接待室,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才讓他稍微緩過一口氣。回到三樓那間昏暗的辦公室,他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內襯。他衝到辦公桌前,果然,在一疊新送來的待閱文件中,最上麵一份就是蓋著鮮紅公章的《關於調閱七四年清源河特大洪水相關原始檔案的申請》,申請人:清源市地方誌辦公室,王磊。申請事項後麵,羅列著長長一串需要查閱的卷宗目錄,每一項都像一把小錘,敲擊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抓起電話,想再撥鄭國富的號碼,手指卻僵在半空。關機。依舊是關機。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鄭國富出事了?還是……他不敢想下去。他頹然地放下話筒,目光落在桌角那把冰冷的、黃銅製的檔案庫專用鑰匙上。那鑰匙的形狀,像一把開啟地獄之門的凶器。
彆無選擇。他深吸一口氣,拿起鑰匙和那份沉重的申請報告,再次走向接待室。
王磊依舊站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的、等待審判的雕像。看到李成棟手裡的鑰匙和文件,他冰冷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走吧。”李成棟的聲音低沉。
檔案庫在主樓的地下。沿著一條坡度平緩的水泥坡道向下,空氣驟然變得更加陰冷、潮濕。那股舊紙張、油墨、防蛀藥水和歲月塵埃混合的獨特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屬於曆史的冰冷氣息。巨大的鐵灰色密集架如同鋼鐵叢林,一排排沉默地矗立在昏暗的燈光下,頂天立地,一眼望不到儘頭。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藍色的卷宗盒,像無數隻沉默的眼睛,注視著闖入者。恒溫恒濕係統發出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如同巨獸沉睡時的呼吸,在這片寂靜的墳墓裡回蕩,更添幾分壓抑。
偶爾有穿著深色工裝、戴著口罩和白紗手套的工作人員推著小推車無聲地走過,車輪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麵上發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滾動聲。他們如同幽靈,對李成棟和王磊的經過視若無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王磊跟在李成棟身後半步,步伐穩定,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四周,像一台精密的掃描儀,記錄著每一個細節。他的存在本身,就散發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讓李成棟後背的肌肉一直處於緊繃狀態。
李成棟憑借記憶和牆上的索引指示牌,在如同迷宮般的密集架間穿行。七四年的卷宗,按照年代和事件類彆,存放在最深處的一個區域。這裡的光線更加昏暗,空氣也更加凝滯。終於,他在一排標著“1974年水利災害事故”的架子前停下。
“就是這排了。”李成棟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裡顯得格外空洞。他拿出鑰匙,打開密集架側麵的鎖扣,沉重的鐵架發出“嘎吱”一聲輕響,被他緩緩拉開一條縫隙。灰塵的氣息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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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立刻上前一步,幾乎是擠到了李成棟身邊。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那些排列整齊的藍色卷宗盒脊上快速掃視。盒脊上用黑色墨水標注著案卷號、事件名稱和起止時間。
“清源河防汛抗洪指揮部文件彙編…清源河堤防加固工程報告…七四年六月雨情水情記錄…”王磊低聲念著,手指快速而精準地在卷宗盒上劃過,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接觸檔案的人。他的目標極其明確。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一個盒脊標注著“七四年七月清源河特大洪水——省防汛抗洪考察組工作記錄及事故報告”的卷宗盒上。他的動作頓住了,呼吸似乎也凝滯了一瞬。那冰冷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劇烈地翻湧了一下,隨即又被強行壓下,隻剩下更深的寒意。
“這個。”王磊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直接伸出手,將那厚重的藍色卷宗盒從架子上取了下來。動作堅決,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意味。
卷宗盒落入手掌,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王磊抱著它,如同抱著一個沉睡的亡魂,轉身走向旁邊一張供查閱使用的長條木桌。李成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能僵硬地跟了過去。
王磊將卷宗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解開上麵纏繞的白色棉線。盒蓋被掀開,一股更加濃鬱的、混雜著黴味和舊墨水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裡麵是厚厚一疊用牛皮紙袋分裝的卷宗,上麵貼著標簽。
王磊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找到了標簽上寫著“考察組工作日誌及成員個人記錄”的紙袋。他拆開紙袋的繞線,將裡麵一遝遝用鐵夾子夾著的、紙張早已發黃發脆的文件取了出來,鋪在桌麵上。他的動作異常專注,眼神銳利如鷹,迅速翻找著。
李成棟站在一旁,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看著那些泛黃的紙張在王磊指間翻動,那些熟悉的字跡——他自己的、趙振江的、還有其他幾個組員的——如同褪色的鬼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三十年前的時光塵埃,被粗暴地拂開,露出了底下猙獰的真相一角。
王磊翻動的速度很快,似乎在尋找特定的東西。終於,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份裝訂在一起的、紙張相對較新的文件上。那是事故發生後補錄的、關於王建設同誌犧牲情況的調查報告。報告的封麵是打印的,但裡麵附有大量的原始筆錄手稿複印件。
王磊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報告末尾的幾頁。那是幾份關鍵證人的證詞手稿複印件。李成棟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的那份證詞複印件!那熟悉的筆跡,記錄著那個被精心排練過的、關於“王建設同誌主動請纓查看險情,不幸被突然暴漲的激流卷走”的“事實”。旁邊,是另一份筆跡更為潦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的證詞——趙振江的!
王磊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地按在了那兩份證詞簽名落款的地方。他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的目光在“李成棟”和“趙振江”兩個簽名之間反複移動,然後又猛地翻回報告前麵,查看事故發生的具體時間記錄。
時間:七四年七月十七日,下午三時十五分左右。
簽名落款日期:七四年七月十九日。
王磊的眉頭死死地擰在了一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那張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混合著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懷疑和一種被欺騙的滔天憤怒!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起伏著。
李成棟站在他側後方,清晰地看到了王磊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看到了他那因極度壓抑而微微顫抖的肩膀。那份報告裡的時間差,像一根尖銳的刺,紮進了王磊的心,也紮得李成棟渾身冰冷。他知道王磊發現了什麼——一個巨大的、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
王磊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如同寒潭深淵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刺向李成棟!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燃燒著地獄般的火焰,帶著赤裸裸的、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質問!
“李副館長,”王磊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這份事故報告……還有這些證詞……是七月十九日才補錄簽字的?”
李成棟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冷汗瞬間濕透了整個後背,黏膩冰冷。他想避開那噬人的目光,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王磊沒有等待他的回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緩緩地、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語調,繼續說道,目光卻依舊死死鎖著李成棟慘白的臉:“報告裡說,我父親是在七月十七日下午三點多,獨自去河邊查看一處管湧險情時,被突然暴漲的洪峰卷走的……現場目擊者……隻有你們兩個,你和趙振江同誌。”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越來越冷,像冰冷的毒液滲入骨髓:“可為什麼……這份記錄著你們‘親眼所見’經過的證詞……要拖到兩天之後才簽字確認?”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壓迫感讓李成棟幾乎要窒息,“那兩天……發生了什麼?你們……在等什麼?或者說……在掩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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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一聲沉悶的驚雷,仿佛就在檔案庫厚重的水泥頂板外炸響!震得密集架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恒溫恒濕係統的嗡鳴聲似乎都被這聲炸雷短暫地壓製了下去。
緊接著,檔案庫深處,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工作人員帶著驚恐的呼喊,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
“漏水了!快!b區最裡麵!頂棚在滲水!有卷宗要浸水了!快來人幫忙!”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像一根救命稻草,暫時打斷了王磊那致命的目光和逼問。李成棟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狼狽,猛地側身,對王磊急促地說道:“有情況!我得去看看!”話音未落,他已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朝著呼喊聲傳來的方向快步走去,逃離了那張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桌子和王磊那雙噬人的眼睛。
王磊站在原地,沒有動。他低頭看著桌上攤開的、泛黃的證詞,看著“李成棟”和“趙振江”那兩個刺眼的簽名。窗外的雷聲還在隱隱滾動,檔案庫深處傳來人們奔跑和呼喊的嘈雜聲。
在一片混亂的背景音中,王磊緩緩地、用一種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冰冷徹骨的聲音,對著那份三十年前的報告,也對著李成棟倉惶逃離的背影,低聲說道,字字如冰珠墜地:
“你知道嗎,李副館長……我父親王建設,他……根本不會遊泳。從小在北方旱地長大,見著深水就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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