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再是昨夜的傾盆,卻換成了連綿不絕的陰雨,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壓在鱗次櫛比的水泥森林之上,空氣裡彌漫著城市被水浸泡過後的濕冷和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腥氣。積水並未完全退去,在低窪處、路牙邊形成一片片渾濁的小鏡麵,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和匆匆駛過、碾碎倒影的車輪。
李成棟坐在他那輛黑色帕薩特裡,車內彌漫著一股隔夜的、混合了雨水和煙草的沉悶味道。方向盤冰冷。他發動引擎,雨刮器開始機械地左右擺動,在擋風玻璃上刮出兩道短暫的扇形清晰,隨即又被不斷滑落的細密水珠覆蓋,視線在模糊與清晰間反複拉鋸,像他此刻混亂的心緒。
目的地——省檔案館省檔案局)。它蜷縮在省城西郊一片相對陳舊的區域,幾棟方正的、外牆貼著早已褪色發暗的米黃色瓷磚的蘇式樓房,被一圈低矮的圍牆圈著。圍牆上爬滿了濕漉漉的常青藤,鐵門大開,門楣上掛著同樣飽經風雨侵蝕的銅字招牌,字跡顯得有些模糊。院內高大的老樟樹枝葉被雨水洗得油亮,卻更添幾分沉鬱。整個建築群透出一種被時代遺忘的、沉入水底般的安靜,與省委大院那種即便在雨天也透著緊張威嚴的氣氛截然不同。這裡,連空氣流動的速度都仿佛慢了下來。
車子碾過門口淺淺的積水,駛入空曠的院子。停好車,李成棟深吸一口氣,那濕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舊紙張和防蛀藥水的混合氣味,直衝鼻腔。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雨絲立刻拂在臉上。他沒有打傘,拎著公文包,徑直走向主樓那扇沉重的、漆皮有些剝落的玻璃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光線昏暗,高大的空間因為堆滿了頂天立地的鐵灰色檔案密集架而顯得格外逼仄。空氣比室外更陰冷,恒定在一種刻意的低溫,仿佛時間在這裡被強製凝固。那無處不在的、陳年紙張和油墨混合的“故紙堆”氣息,濃得化不開,帶著曆史的塵埃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沉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食過往的灰燼。偶爾有穿著深色工裝、戴著白紗手套的工作人員推著堆滿藍色卷宗盒的小推車無聲地走過,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裡發出輕微的回響,如同幽靈巡弋。他們大多麵無表情,眼神平靜無波,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與世隔絕的靜默,對李成棟這個穿著講究、明顯與這裡格格不入的“闖入者”,也隻是投來短暫而漠然的一瞥。
按照指示牌,李成棟找到位於三樓的局領導辦公室區域。走廊鋪著早已磨損露出水泥底色的綠色水磨石地麵,牆壁是斑駁的淡綠色牆裙。一扇深棕色的木門上掛著“黨組秘書室”的牌子。他敲了敲門。
“請進。”一個平淡無波的中年女聲。
推門進去,一個四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頭發一絲不苟盤在腦後的女人坐在辦公桌後,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她抬起頭,眼神透過鏡片在李成棟身上迅速掃過,沒有驚訝,也沒有歡迎,隻有一種例行公事的審視。
“您好,我是李成棟,來報到。”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女人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是點了點頭:“哦,李副館長。孫局長交代過了。”她的語氣就像在確認一份即將歸檔的文件編號,“請稍等,孫局長現在在辦公室,我帶您過去。”她站起身,動作刻板,拿起桌上一個文件夾,示意李成棟跟上。
走廊儘頭,掛著“局長室”的牌子。女秘書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便直接推開:“孫局,李副館長到了。”
辦公室比秘書室稍大,但陳設同樣簡樸老舊。一個頭發花白、身材微胖、穿著深色夾克衫的男人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邊,望著外麵連綿的雨幕打電話。聽到聲音,他緩緩轉過身,臉上堆起一種官場上常見的、帶著距離感的笑容。
“哎呀,成棟同誌!歡迎歡迎!一路辛苦了吧?”孫局長快步迎上來,熱情地伸出雙手握住李成棟冰涼的手,用力搖了搖。他的手心溫暖而厚實,笑容看似真誠,但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處,更像一層精心塗抹的油彩。“早就聽說成棟同誌是省委下來的筆杆子,理論水平高,能力強!檔案局能迎來你這樣的精兵強將,是添了頂梁柱啊!快請坐!”
孫局長的聲音洪亮,在安靜的樓道裡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熱絡,試圖驅散這棟建築裡固有的陰冷。他引著李成棟在靠牆的舊沙發上坐下。沙發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秘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哎呀,這雨下的,沒完沒了,路上不好走吧?”孫局長坐回他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開始熟練地寒暄,從天氣說到城市內澇,再說到省委大院的工作節奏,話題兜兜轉轉,就是不觸及核心。他語氣輕鬆,甚至帶著點對省委工作的“羨慕”和對檔案局“清閒”的自嘲,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在李成棟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中逡巡。
李成棟隻是簡短地應和著,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孫局長話語裡那份過分的熱情和刻意的“清閒”定位,像一層薄薄的糖衣,包裹著不言而喻的審視與疏離。他感到一種無形的排斥力,如同這檔案庫裡無處不在的陰冷空氣,正從四麵八方悄然滲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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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成棟同誌,”孫局長話鋒一轉,笑容依舊,語氣卻微妙地帶上了一絲公事公辦的硬度,“局黨組的分工呢,暫時這樣安排。你剛來,先熟悉熟悉環境,重點協助管理檔案接收征集處和信息技術處的工作,具體嘛,待會兒讓辦公室王主任給你送份詳細材料。你看怎麼樣?”
檔案接收征集處?信息技術處?聽起來像是核心部門,但李成棟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機。接收征集,麵對的是源源不斷送來的、需要整理編目的故紙堆;信息技術,不過是把那些故紙堆掃描錄入冰冷的數據庫。這是最基礎、最繁重、也最遠離檔案核心價值挖掘和利用的“苦力活”。一個剛來的副職,被安排分管這些,與其說是重用,不如說是精準的定位——一個高級保管員,一個檔案數字化流水線上的監工。
“我沒有意見,服從組織安排。”李成棟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隻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好!成棟同誌覺悟就是高!”孫局長滿意地笑了,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咱們檔案局啊,工作性質特殊,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才是根本。急不得,躁不得。”他的目光在李成棟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確認某種東西,“檔案嘛,是曆史的沉澱,我們守護的,就是這份沉澱。慢慢來,慢慢品。”
“沉澱”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意味深長。那目光裡,除了審視,似乎還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者說是對“失意者”命運的了然?
談話並未持續太久。孫局長很快按鈴叫來了辦公室王主任——一個同樣麵無表情、動作刻板的中年男人。王主任帶著李成棟去看了他那間位於走廊儘頭的、略顯狹小的新辦公室。一張舊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個文件櫃,一台老舊的台式電腦,僅此而已。窗戶正對著院內那棵巨大的老樟樹,濕漉漉的枝葉幾乎貼到了玻璃上,光線被遮擋了大半,房間裡一片昏暗陰冷。
“李副館長,您的辦公室暫時這樣安排,看還需要添置什麼,隨時跟我說。”王主任的聲音平板得像是在念稿子。
“不用了,挺好。”李成棟環顧著這間散發著黴味和塵埃氣息的鬥室,心裡一片冰涼。這與他省委政策研究室那間寬敞明亮、視野開闊的辦公室,形成了殘酷的、令人窒息的落差。
王主任點點頭,遞過一份打印的、密密麻麻的分工文件和局通訊錄,又交代了幾句諸如食堂位置、作息時間之類的瑣事,便轉身離開了,留下李成棟獨自一人站在昏暗的房間裡。
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衝刷的老樟樹。冰冷的雨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鄭國富那沙啞、帶著恐懼的聲音,如同幽靈般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七四年!七四年的!所有相關卷宗!全部!重點梳理!”
心臟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