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山市第一人民醫院康複中心的落地窗外,冬日難得的暖陽慷慨地潑灑進來,在王磊的康複治療單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單子上,“語言功能強化訓練:公眾場景模擬”一欄剛被陳教授用紅筆重重打了一個勾。
“非常好!王磊!”陳教授摘下聽診器,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發聲清晰度、氣息控製、語速節奏,都達到了預期目標!尤其是心理層麵的突破,麵對模擬人群和‘鏡頭’康複中心特設的模擬聚光燈)時的緊張感明顯下降!這比你三個月前剛能說出‘水’字,簡直是天壤之彆!”他用力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力道裡滿是讚許。
王磊微微喘息著,額角有細密的汗珠。剛才麵對康複中心“模擬評審團”完整陳述那份關於礦工安全培訓建議的稿子,幾乎耗儘了他積攢的體力。喉嚨深處殘留著用力後的乾澀和微痛,但心底卻湧動著一股久違的、近乎新生的力量。他點點頭,聲音雖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已連貫流暢:“謝謝…陳教授。感覺…好多了。”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郝衛東市長的秘書打來的。王磊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接通,秘書的聲音清晰而正式:“王專員您好,郝市長請您下午三點,務必到市委他辦公室一趟,有重要工作安排。”
重要工作?王磊握著手機,指節微微泛白。長山礦正處於劉振業倒台後的微妙震蕩期,李衛民主持工作如履薄冰,他這個剛剛被市委表彰、又被礦黨委“善意”邊緣化的安全督導專員,能有什麼“重要工作”需要郝市長親自安排?
市委大樓,市長辦公室。
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冬日的寒意,卻驅不散空氣中某種無形的張力。郝衛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眉頭微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看到王磊在秘書引導下進來,他立刻換上笑容,起身熱情招呼:“王磊同誌來了!快請坐!恢複得怎麼樣?看氣色好多了!”
“謝謝…郝市長。恢複…順利。”王磊依言坐下,脊背習慣性地挺直。
“那就好!那就好啊!”郝衛東笑容滿麵,親自給王磊倒了杯水,然後坐回位置,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鄭重其事,“王磊同誌,這次請你來,是有一項非常光榮也非常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蓋著省安委會紅頭印章的通知,推到王磊麵前:“你看,省裡下周要召開全省安全生產經驗交流暨事故警示教育大會!規格非常高!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都要出席!各市分管市長、安監局長、重點企業一把手全部參加!”
郝衛東的手指在通知文件上點了點,加重語氣:“我們長山市,尤其是長山礦‘11·7’事故的深刻教訓和後續的強力整頓,被省安委會作為本次大會的重點剖析案例!省委主要領導的批示精神,就是要‘見人見事’,既要深刻反思血的教訓,也要展現痛定思痛、刮骨療毒的決心和行動!所以,大會特意安排了一個環節——由我們長山市代表,做事故反思與整改經驗交流發言!”
王磊的心猛地一沉,握著水杯的手指驟然收緊。一股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蔓延上來。
郝衛東沒有停頓,目光灼灼地看著王磊,帶著不容置疑的期許:“市委方書記和我商量過了,一致認為,這個發言人選,非你莫屬!”
“王磊同誌!”郝衛東的聲音充滿感染力,“你是那場礦難的親曆者!是救援的英雄!更是事故真相的揭露者!你對安全的體會最深!對教訓的理解最痛!對整改的決心也最真!由你站在省裡的講台上,用你的親身經曆,用你的聲音,去講述長山礦的教訓和轉變,最有說服力!也最能體現我們市委市政府直麵問題、絕不護短的擔當!這是省委對我們的信任!更是你個人政治生命的一次重大機遇!意義非凡啊!”
光榮的任務,重大的機遇,政治生命…每一個詞都像沉重的砝碼,壓向王磊。他眼前仿佛瞬間出現了那個場景:省城大禮堂,聚光燈刺眼,台下是黑壓壓的、全省政企要員審視的目光。麥克風…無數雙眼睛…他需要開口,需要清晰、流暢、充滿力量地講述…講述那場撕心裂肺的礦難,講述老林冰冷的屍體,講述劉振業的罪責,講述礦工的眼淚和自己的掙紮…
喉嚨深處那熟悉的、被勒緊般的窒息感再次襲來。視神經受損帶來的視野模糊,在巨大的壓力想象下,似乎更加晃動扭曲。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個在病床上發不出聲音的絕望時刻。冷汗,瞬間浸濕了貼身的衣衫。
“郝…郝市長…”王磊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緊繃,“我…我的情況…您知道。語言…還在恢複…視力…看講稿…困難…麵對…那麼多人…”他試圖陳述困難,每一個字都帶著巨大的掙紮。
“哎!王磊同誌!”郝衛東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了他,語氣依舊熱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你的困難,市委都清楚!方書記和我特意交代了,全力保障!市裡最好的語言康複專家,這幾天全程跟著你,強化訓練!發言稿,讓市委政研室和宣傳部的筆杆子一起上,給你寫!寫得既深刻又感人!字給你印成最大的!現場給你配助手翻頁!燈光給你調最柔和的!保證讓你看得清,講得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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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到王磊身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王磊啊!這是政治任務!是省委點名要聽長山的聲音!聽你這個英雄的聲音!也是你回報組織信任、展現個人價值的最好舞台!克服一下!一定要克服!我相信你!方書記也相信你!拿出你在礦難救援時那股不要命的勁頭來!這發言,必須成功!這關係到我們長山市在全省的形象!關係到事故處理後續的定調!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郝衛東的話語如同無形的繩索,一圈圈纏繞上來,將王磊所有的推拒和猶豫死死捆住。政治任務,省委點名,長山形象…每一個詞都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坐在那裡,身體僵硬,嘴唇翕動著,卻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痛感蔓延到胸腔。
郝衛東似乎將他的沉默當作了默認,滿意地點點頭:“好!就這麼定了!材料我馬上讓秘書給你送去!專家下午就到康複中心找你!時間緊,任務重,王磊同誌,抓緊準備!我看好你!”他再次用力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力道裡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托付。
王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市長辦公室的。走廊裡的暖氣似乎變成了冰窖的冷風,吹得他透心涼。郝衛東那充滿期許和壓力的眼神,如同實質般烙印在他背上。
回到康複中心那間熟悉的訓練室,陽光依舊明媚。但王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坐在椅子上,麵前很快堆上了厚厚一遝打印出來的發言稿初稿,字大如鬥,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市委政研室的筆杆子們顯然下了功夫,辭藻華麗,結構嚴謹,反思深刻,決心鏗鏘。然而,那些關於“血的教訓”、“靈魂拷問”、“刮骨療毒”的沉重字眼,在王磊模糊的視野裡卻像一個個扭曲跳動的黑色符號,冰冷而疏離。
市裡派來的語言康複專家是一位氣質乾練的中年女士,姓周。她熱情地開始為王磊進行高強度發聲訓練和講稿朗讀指導。
“王專員,吸氣…深一點…對!‘深刻汲取事故慘痛教訓’…這句要沉痛!要有力量!再來一遍!”
“‘痛定思痛,堅決扭轉安全生產被動局麵’…這裡節奏要加快,體現決心!氣息頂上去!”
“眼神!王專員!雖然您視力受限,但麵對‘觀眾’時,要有交流感!想象您麵對的是全省的領導同誌們!眼神要堅定!”
王磊努力配合著。他張開嘴,按照要求發聲,調整氣息,試圖在朗讀中注入情感。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乾澀、平板,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稿子上的文字,每一個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無比陌生。那不是他的語言,不是他想說的話。他想說的,是老班長粗糙手掌的溫度,是老林妻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是趙小兵交出證據時那決絕的眼神,是井巷深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而不是這些經過精心修飾的官方辭令。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喉嚨的灼痛感越來越強烈。每一次用力發聲,都像在撕裂剛剛愈合的傷口。眼前的大字開始模糊、旋轉、重疊。周專家鼓勵的話語,在他聽來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遙遠而失真。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正從腳底一寸寸漫上來,即將將他徹底淹沒。
“停…停一下…”王磊猛地抬手,捂住了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蒼白如紙。
周專家嚇了一跳,連忙停下:“王專員?您怎麼了?不舒服?”
王磊擺擺手,喘息著,說不出話。他推開椅子,踉蹌著走到窗邊,背對著周專家和那份沉重的講稿,望著窗外康複花園裡蕭瑟的冬景。模糊的視野裡,枯枝在寒風中搖晃,如同他此刻搖搖欲墜的心防。
政治任務的光環,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得他無法呼吸。而內心深處,那個關於老林、關於真相、關於礦工兄弟的無聲呐喊,卻被這華麗的講稿死死封住。他該如何站在那聚光燈下?用這剛剛恢複、依舊脆弱的聲音,去念誦一場被精心編排的、關於他自己血淚的“演出”?
窗玻璃上,映出他蒼白而掙紮的臉。保護層依然存在,但這一次,壓力並非來自外部的暗箭,而是來自頂層的、帶著巨大期許和不容拒絕的“陽光”。這陽光,如此灼熱,幾乎要將這尊剛剛粘合起來的瓷器,再次烤出裂痕。他緩緩閉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無聲的講台,已在省城等待。而他,似乎正被一股無法抗拒的洪流,推向那個他恐懼又無法回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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