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複中心模擬訓練室的燈,慘白地照著散落一地的發言稿打印紙。王磊弓著背,坐在窗邊的陰影裡,雙手死死揪著兩鬢剃短的頭發,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每一次試圖念誦那華麗沉重的官方辭令,喉嚨裡就像被砂紙反複刮擦,灼痛直抵肺腑。眼前的大字扭曲、跳躍、模糊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光斑。周專家焦急關切的聲音,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水,模糊不清。
“王專員…您這樣不行!呼吸…跟著我的節奏…深呼氣…吸氣…”周專家試圖引導。
“彆…念了…”王磊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破碎,像瀕死的獸鳴。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鏡片,直直地盯著周專家,那眼神裡翻滾著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抗拒,“這…不是…我的…話!”
周專家被這眼神和話語震住了,一時語塞。
王磊不再看她,踉蹌著起身,一把推開訓練室的門,幾乎是逃了出去。走廊裡冰冷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寒噤,卻無法冷卻胸腔裡那團灼燒的火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隻是憑著本能,拄著手杖,腳步沉重而踉蹌地穿過康複中心明亮卻空洞的走廊,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頭紮進冬日下午凜冽的寒風裡。
康複中心的後院,有個小小的、蕭瑟的花園。枯黃的草坪,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嗚咽。王磊走到一棵老槐樹下,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乾,才仿佛找到了一點支撐。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入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刺痛和清醒。
“政治任務…形象…定調…”郝衛東不容置疑的話語在耳邊炸響。
“老林…嫂子…哭…”老林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心底撕裂。
“錨杆…間距…1.0米…排距…1.2米…”冰冷的參數如同刻在骨頭上的墓誌銘。
“王隊…您得替老林做主啊!”老班長那沉甸甸的、帶著血淚的托付,重若千鈞。
兩股力量在他體內瘋狂撕扯!一邊是頂層的期許、不容拒絕的“陽光”、關乎整個長山市政治前途的“大局”;一邊是深埋心底、用血淚浸泡過的真相、無法背叛的亡魂和活著的期盼!他被夾在這巨大的磨盤中間,幾乎要被碾得粉碎!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粗糙的樹乾上!指骨瞬間傳來尖銳的痛楚,皮肉綻開,鮮血滲了出來。這痛楚,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的清明。
為什麼?為什麼站在那個講台上的,必須是他?
因為他“親曆”?因為他“英雄”?因為他“揭露者”?
不!不僅僅!
是因為隻有他的血,他的痛,他破碎的聲音,才最有“說服力”!才最能“打動”領導!才最能“體現”長山刮骨療毒的“決心”!
他們需要的,不是他王磊這個人,而是他身上所承載的、被精心挑選和包裝過的“符號價值”!一個用來完成政治表演、為事故處理完美收官的“道具”!
一股冰冷的憤怒,混合著巨大的悲哀,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忍耐。他不要當這個道具!不要用他那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依舊脆弱的聲音,去念誦一場粉飾太平的台詞!去消費老林的血!去為那些冰冷僵化的官僚程序唱讚歌!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棵老槐樹,不再理會指節上滲血的傷口,拄著手杖,步伐異常堅定地朝著康複中心的病房走去。每一步,都踏碎著內心的恐懼和猶豫。
病房裡,他一把拉開抽屜,翻出那本厚厚的、記錄著他康複點滴和觀察筆記的硬殼筆記本。又抓起一疊空白的a4打印紙。沒有理會隨後趕來的、滿臉擔憂的周專家和陳教授,他坐到小桌前,擰開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筆。
筆尖懸在空白紙頁的上方,微微顫抖。喉嚨依舊乾澀灼痛,視線依舊模糊晃動。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懸在頭頂。但他眼神裡的掙紮和混亂,卻漸漸沉澱下來,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片土地上所有的悲愴都吸入肺腑。然後,筆尖重重落下!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嚴謹的排比,沒有經過任何修飾的官方語言。隻有最樸拙、最直接、如同從傷口裡汩汩流淌出的字句:
“我叫…王磊。”
“長山礦…一個…活下來的…礦工。”
“那天…井下…很黑…很冷…”
“老林…就在我…前麵…不遠…”
“轟隆一聲…頂板…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