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維修站那碗糊掉的合成速食麵還在胃裡翻騰,像一塊冰冷的鉛。林柚裹緊油膩的工裝外套,帽簷壓得更低,像片被風吹落的灰撲撲的影子,融進下層g區午後嘈雜、散發著機油和廉價香料氣味的人流。腦子裡塞滿了尖銳冰冷的碎片:父親沙啞不成調的哼唱、金標手環刺破陰影的紅光、碎紙片上那抹刺眼奪目的熒光綠、“小心綠洲”四個字無聲的尖叫……每一個都沉甸甸地墜著,拉扯著她的神經。她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讓她暫時喘口氣、理清這團亂麻的地方。本能驅使她的腳步拐進那條彌漫著消毒水和動物體味、更顯僻靜的小巷。
巷子深處,“老鮑勃寵物診所”那扇貼著褪色卡通爪印的玻璃門虛掩著。診所裡沒開主燈,隻有角落裡一盞老舊的手術無影燈散發著慘白的光束,把獸醫老鮑勃佝僂的身影拉得細長變形,投在堆滿藥瓶、器械和廢棄零件的金屬架子上,像一隻被釘在牆上的、疲憊不堪的昆蟲標本。空氣裡消毒水的苦味濃得發澀,幾乎蓋過了所有其他氣味。
林柚推門,門軸上缺油的鉸鏈發出一聲拖長的、垂死般的“吱呀——”。老鮑勃沒像往常一樣抬起頭,用他那沙啞卻熱情的嗓子招呼一聲“柚子來啦”。他正背對著門,整個人幾乎趴在一個打開的合金籠子上,布滿老年斑的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微型頻譜分析儀外殼磨損得厲害,一看就是淘來的二手貨),另一隻手拿著冷光手電,光束顫抖地聚焦在籠子裡。籠子深處,一隻外殼鋥亮、線條流暢、型號明顯是上個月才在蜂巢中層寵物店櫥窗裡閃耀的“萌寵伴侶三代”電子柯基犬,正一動不動地趴著。它昂貴的仿真皮毛失去了光澤,隻有尾巴尖以一種極其緩慢、仿佛老舊放映機卡頓般的頻率,每隔十幾秒才極其輕微地抽搐一下。它那雙本該閃爍著靈動光芒、能模擬數百種情緒的頂級ed複眼,此刻隻有一片死寂的、渾濁的暗紅色,像兩粒凝固的劣質玻璃珠。
“鮑勃叔?”林柚輕聲開口,嗓子乾澀得發緊。
老鮑勃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手電光束“啪”地熄滅。他有些慌亂地直起身,動作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僵硬和滯澀,差點碰倒旁邊一罐擰開的除鏽劑。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但那笑容還沒在嘴角成型,就被眼底深重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憂慮徹底壓垮。他布滿老年斑的手下意識地在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汙漬的舊罩衣上使勁擦了擦,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警惕地瞟向門外空蕩的巷子。他快步走到門口,動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敏捷,一把摘下掛在門把手上、寫著“營業中”的小木牌,迅速換上了另一塊邊緣開裂的“暫停營業”塑料牌,然後“哢噠”一聲,將門內側的合金插銷用力插上,甚至還左右擰了擰,確認鎖死。
“柚子啊…”老鮑勃轉過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能聽出顫抖的焦慮,他搓著手,指縫裡還有沒洗乾淨的機油黑泥,“你來得正好…老天爺開眼…正好…”他像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診所裡另外幾個籠罩在昏暗中的籠子,最終沉重地歎了口氣,肩膀垮了下去。
林柚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診所裡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寂靜。除了那隻“死機”的昂貴柯基,旁邊的幾個籠子裡:一隻姿態優雅的機械暹羅貓保持著僵硬的坐姿,昂貴的鈦合金脊椎骨節分明,但它的頭卻詭異地扭向一個不可能的角度,那雙寶石般的貓眼直勾勾地盯著布滿汙漬的牆壁,空洞無神;一隻羽毛鮮豔的仿真金絲雀側躺在籠底鋪著的廉價木屑上,一隻纖細的合金翅膀以一個完全違背機械原理的角度扭曲著,像被頑童隨意掰壞的玩具;甚至角落裡那隻最基礎款的、負責診所地麵清潔的圓筒掃地機器人,也停在原地,頂部的狀態指示燈微弱地閃爍著代表“係統核心錯誤”的、令人不安的明黃色。
一片冰冷的“癡呆”現場。沒有程序運行的輕微嗡鳴,沒有寵物待機時的呼吸燈閃爍,隻有一片死寂。昂貴的科技造物,此刻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破銅爛鐵。
“都…都這樣了?”林柚的心沉到了穀底,指著那些籠罩在陰影裡的籠子,聲音乾澀,“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這兩天!跟瘟疫似的,突然就爆發了!”老鮑勃的聲音帶著點抖,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他指著那隻柯基,手微微發顫,“你看!‘萌寵三代’,最新款的神經擬態芯片,官方宣傳情感模擬度99.7!上周它主人帶它來做年度保養,還活蹦亂跳地追著激光點滿屋跑,叼著虛擬飛盤不肯鬆口!今天早上,主人抱著它衝進來,急得快哭了,說它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怎麼叫都沒反應!喂它最喜歡的、帶三重加密香味分子的頂級能量塊,它連嗅探程序都不啟動!就…就這樣了!跟…跟中了邪一樣!”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抽搐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林柚,裡麵是深不見底的困惑和恐懼,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剩氣音在喉嚨裡滾動,“不止它…柚子,這兩天,我這兒收了快二十個了!全是突然‘傻’掉的!從最便宜的、隻能搖頭擺尾的基礎款,到這種頂配的奢侈品!各種品牌、各種型號!症狀他媽的一模一樣!檢查不出任何硬件故障!芯片沒燒,線路沒斷,能源核心滿格!關節潤滑充足!可就是…就是‘魂’沒了!程序核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格式化了一樣!隻剩最底層的維持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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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柚走到籠子邊,冰冷的金屬欄杆硌著掌心。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電子柯基那製作精良、帶著細微磨砂質感的鼻尖傳感器。指尖傳來的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毫無反饋。隻有尾巴尖那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抽搐,像垂死神經最後的掙紮,證明這台昂貴的機器還沒徹底“斷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這症狀,和她在綠洲那令人窒息的通風管道裡,聽到父親那斷斷續續、不成邏輯、仿佛被困在某種夢魘中的哼唱狀態,何其相似!都是核心功能似乎還在最低限度運行,但“意識”和“智能”被徹底抽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成形。
“硬件沒問題…那就是軟件?或者…某種外部乾擾?”林柚的聲音也沉了下去,帶著金屬般的冷硬。綠洲的金光,金標手環的紅光,廁所裡那無聲的17.5khz魔音,碎紙片上刺眼的熒光綠警告…這些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試圖拚湊出答案。
“乾擾?!”老鮑勃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渾濁的眼睛裡猛地爆發出希望的光芒,但這光芒隨即又被更深沉的恐懼覆蓋,他下意識地又扭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仿佛那薄薄的玻璃外潛伏著無形的怪獸,“我…我也往這上頭想過!可查不到源頭啊!柚子!所有的日誌記錄!訪問記錄!環境監測記錄!全他媽是乾淨的!比剛出廠的存儲盤還乾淨!就像…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啪’地一下,隔著十萬八千裡,就把它們腦子裡的那根弦,給掐斷了!”他頹然地靠在工作台邊緣,布滿皺紋的臉在慘白的手術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脆弱,像一張揉皺又被展開的舊紙,“主人都在催,都在鬨…說我技術不行,是騙子…要告我,要砸了我的招牌…可這…這根本就不是我能修的啊!再這樣下去,我這開了快三十年的小破診所…唉……”一聲長長的、充滿絕望的歎息,在死寂的診所裡回蕩。
診所裡隻剩下那隻掃地機器人故障指示燈發出的微弱“嘀…嘀…”聲,像垂死病人心電監護儀上最後掙紮的曲線。
“嗚…汪?”
一聲微弱的、帶著明顯電子合成延遲的叫聲,突然從診所最角落、一個蓋著深色絨布的籠子裡響起。聲音不大,甚至有些失真,但在這片絕對的、令人心慌的死寂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林柚和老鮑勃同時身體一僵,猛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
“樂樂?!”老鮑勃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一把掀開那塊厚厚的絨布。籠子裡,是一隻外殼磨損嚴重、關節處能看到裸露線束的電子柴犬,正是小樂當成寶貝、經常帶來讓老鮑勃“體檢”的那隻叫“樂樂”的老狗。此刻,這隻老舊的、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機器狗,正極其費力地試圖抬起沉重的金屬腦袋,它那雙由廉價像素點組成的眼睛,努力地聚焦著,光線明滅不定,最終艱難地定格在林柚的臉上!更令人震驚的是,它那條同樣破舊、連接處吱嘎作響的合金尾巴,正極其緩慢地、但確實是在左右搖晃!雖然動作僵硬卡頓,帶著金屬摩擦的細微噪音,但比起旁邊那些徹底“癡呆”的高檔寵物,它明顯還有一絲微弱的“意識”殘留!
“樂樂?你…你能認出柚子姐姐?”老鮑勃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他蹲下來,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伸進籠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樂樂冰涼的金屬頭頂。
“汪!”樂樂又叫了一聲,這次的電子合成音調似乎拔高了一點點,帶著點確認的意味,尾巴搖動的幅度也極其艱難地增大了那麼一絲絲,發出“嘎吱”的摩擦聲。它努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嘞”聲,像素點組成的眼睛死死地、執著地看向診所角落裡一個堆滿雜物、半開著的舊抽屜。那抽屜是鮑勃存放淘汰零件和過期耗材的地方,裡麵塞著些用過的繃帶、空藥瓶、幾本封麵卷邊的過期寵物護理手冊,還有幾個生鏽的扳手。
“汪!嗚…汪!”樂樂顯得異常急切,喉嚨裡發出斷續的、帶著電流雜音的嘶鳴,眼睛一眨不眨地雖然它並沒有眼皮)鎖定著抽屜深處某個被雜物半遮住的東西。
老鮑勃和林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希望。老鮑勃深吸一口氣,帶著滿腹狐疑和一絲莫名的期待,走到那個積滿灰塵的舊抽屜前。他粗糙的手指在混雜著金屬碎屑和棉絮的雜物堆裡翻找,撥開幾個標簽模糊的空藥瓶,挪開一團沾著褐色汙漬的紗布。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涼、圓柱形的硬物。
動作頓住。
他撥開覆蓋物,借著昏暗的光線,從抽屜最深處,摸出了一個巴掌大小、深棕色、落滿灰塵的玻璃藥瓶。藥瓶的樣式很老派,瓶壁厚重,瓶口用蠟封和一層金屬箔密封著。標簽磨損得厲害,邊緣卷曲發黃,但上麵用黑色加粗字體打印的字跡依舊清晰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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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頻率穩定劑實驗版
>適應症:高頻信號乾擾所致神經傳導紊亂
>主要成分:神經鞘脂衍生物x7自適應頻率阻斷劑γ
>警告:實驗階段效果不穩定副作用未知包括但不限於:程序邏輯衝突、記憶數據丟失、核心頻率偏移)絕對慎用!
>批次:xk7
>僅供內部研究評估
藥瓶是滿的,裡麵裝著大半瓶淡藍色的、略顯粘稠的澄清液體。瓶蓋上的蠟封完好無損,瓶身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灰,顯然被遺忘在這個角落很久很久了。瓶底沉澱著一些極其微小的、難以察覺的結晶顆粒。
老鮑勃拿著藥瓶的手無法控製地微微發抖。他看著標簽上那些冰冷的、充滿警告意味的文字,又看看籠子裡還在努力朝他發出微弱“嗚汪”聲、眼睛執著地盯著藥瓶的樂樂,最後將目光投向林柚。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恍然,以及一絲絕處逢生的、微弱的希冀。
“高…高頻信號乾擾…神經傳導紊亂…”老鮑勃喃喃地重複著標簽上的詞,聲音乾澀發顫,“實驗版…副作用未知…絕對慎用…這…這是好多年前,一個在蜂巢生物神經接口研究所搞研究的老朋友…落在我這兒的…”他陷入回憶,眼神有些飄忽,“他說是他們實驗室的失敗品…效果不可控,風險太大…被項目砍掉了…讓我找個地方當廢液處理掉…我…我當時隨手塞抽屜裡…後來…後來就徹底忘了這茬……”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柚,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恐懼的確認,“樂樂…樂樂它…它是不是在告訴我…那些寵物…是中了某種…某種我們檢測不到的高頻乾擾?!這…這東西…可能有用?”
林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鎖在那個深棕色、落滿灰塵的藥瓶上。淡藍色的液體在昏暗光線下如同凝固的毒藥或解藥。“實驗版慎用”的警告如同血紅的烙印。高頻信號乾擾…綠洲的金標手環…父親古怪的哼唱對警報的瞬間乾擾…廁所裡無聲侵蝕意誌的17.5khz魔音…眼前這一屋子突然“癡呆”的電子寵物…還有周默拚死傳遞的“小心綠洲”!
一條冰冷、猙獰而清晰的線,在黑暗中猛地繃緊,發出令人心悸的錚鳴!
她伸出手,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從老鮑勃劇烈顫抖的手中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藥瓶。冰涼的玻璃觸感透過皮膚,帶著一種未知的、可能是解藥也可能是劇毒的沉重,以及…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名為“線索”的溫度。
“鮑勃叔,”林柚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麵,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這瓶‘失敗品’,借我。它的故事,可能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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