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空氣,在那句“蟲子…拍死就是”之後,凝滯得像一塊冰。夕陽的金輝徹底沉入窗框之下,隻留下冰冷的灰藍暮色。林晚沒再說話,沈硯也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句裹著血腥氣的低語從未出現過。隻有點滴瓶裡藥液規律的滴答聲,在死寂中敲打著某種無形的計時器。
林晚坐回窗邊的椅子,沒再碰作文本。她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沒什麼表情的臉。她不是在消遣,而是在本地新聞和幾個隱秘的信息源裡快速搜索。關鍵詞:“雛菊”、“匿名”、“近期事件”。她需要確認那朵花是否隻是一個孤立的事件,還是某種標記。搜索結果一片空白。那朵花,連同露台上無聲的闖入者,仿佛隻是她驚魂一夜的臆想。
護士推著小車進來換藥,打破了沉默。沈硯睜開眼,依舊是那副深潭無波的樣子。護士熟練地解開他肩上的紗布,猙獰的縫合傷口暴露在燈光下。林晚沒有刻意避開,目光落在傷口上,又迅速移開,落在護士更換敷料、重新包紮的手法上。
“護士小姐手法真利落,”林晚狀似無意地開口,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裡顯得清晰,“這繃帶纏得又牢靠又規整,看著就專業。”
護士笑了笑,手下不停:“熟能生巧嘛。不過沈先生這傷…看著像撕裂傷,邊緣處理得很乾淨,送醫前做過緊急處理吧?止血做得挺及時,不然更麻煩。”她隨口說著。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向沈硯。沈硯眼皮都沒抬,隻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嗯”,算是承認。
護士離開後,林晚沒放過這個機會。她走到床邊,拿起水壺給他續了點溫水,依舊放在他左手夠得著的地方。這次,她沒立刻退開,而是倚在床尾的欄杆上,目光落在沈硯重新被紗布覆蓋的肩頭。
“剛才護士說,你傷口邊緣處理得乾淨,”林晚的聲音放得很平,聽不出試探,更像閒聊,“看著不像普通人慌亂下弄的。表哥,你這古董修複的手藝,是不是連傷口也能修?”
沈硯終於抬起眼皮,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向她,沒什麼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修瓷器的金繕,用的是大漆,粘骨頭不行。”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點冷硬的質感,“止血,鄉下跟赤腳郎中學的土法子,拿草木灰和蜘蛛網摁住,死不了就行。”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的事,“…小時候淘氣,爬樹摔斷腿,村裡沒大夫。”
一個合情合理又帶著點粗糲過往的解釋,完美地包裹住他處理槍傷的專業本能。他甚至主動拋出一個“斷腿”的童年經曆,真偽難辨,卻足夠填補邏輯空白。
林晚沒再追問,隻是點點頭:“原來是這樣。看來你這手藝,倒是‘修’過不少東西。”她刻意模糊了“東西”的指代,轉身回到窗邊。
窗台上的雛菊在暮色中有些蔫了。她拿起水杯,小心地給它添了點水。小小的白色花瓣沾了水珠,似乎精神了些。
“這花倒是命硬,蔫了給點水還能活。”林晚背對著沈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就是不知道誰送的,連個名字都不留。怪人。”
身後一片沉默。林晚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冰冷的探針。
她也不在意,拿出那本染血的筆記本——她這次沒藏,就大大方方地放在窗台上,攤開在批改作文的那一頁。她拿起紅筆,開始批改下一篇作文。一個女孩寫她收養了一隻瘸腿的流浪貓,細心照料,貓的腿雖然永遠不可能完全恢複,但已經能跑能跳,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作文題目叫《不完美的夥伴》。
林晚批注著,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批到結尾,她放下筆,拿起作文本,沒有刻意提高音量,就用平時給學生講解課文的那種清晰、平和的語調,慢慢地念了起來:
>“‘容缺’非‘彌合’,裂痕亦是生命走過的印記。接納不完美,方能看見殘缺之下躍動的靈魂。情感細膩,觀察入微,優。”她念完批注,又輕聲讀了一遍作文最後一段女孩的話:“‘小瘸子跑起來還是有點歪,但我覺得它比那些四肢健全卻隻會曬太陽的貓帥多了!’”
念完,她合上作文本,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粗糙的封麵,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沉浸在某種思緒裡,完全忽略了病床上的人。
病房裡隻剩下暮色流動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不易察覺的緊繃:
“……作文,批完了?”
林晚像是才回過神,轉頭看向沈硯。他依舊閉著眼,但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著,放在被子上的左手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在抵抗著什麼。
“嗯,批完了。”林晚語氣平淡,“這個學生寫得挺好。小瘸貓…有點意思。”
沈硯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裡的緊繃感似乎淡了些,卻透出一種更深的疲憊:“…貓…比人簡單。給口吃的,有個窩,就認你。人…喂不熟。”這話聽著像感慨,又像某種冰冷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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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林晚挑眉,走到床邊,拿起那個染血的筆記本,隨意地翻動著,指尖停留在那張破碎青花瓷瓶的素描頁,“那古董呢?比如這個瓶子,摔碎了,你修它。它認得你是誰?感激你?還是隻認那把它粘起來的金粉和漆?”
沈硯終於睜開了眼,目光銳利地射向林晚手中的筆記本,又迅速移開,看向窗外濃重的暮色,下頜線繃緊了一瞬。“器物無情。修它,是我的活計。”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修好,是它本來的樣子該在那兒。碎了,礙眼。”
“本來的樣子…”林晚重複著,指尖輕輕劃過素描上纏繞裂紋的藤蔓,“可你畫的,不是把它複原如初。你在裂痕上畫了藤蔓,開了花。這…還是它‘本來的樣子’嗎?還是你…希望它成為的樣子?”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沈硯一直維持的冰冷外殼。他猛地轉過頭,深潭般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翻湧起激烈的情緒——是憤怒?是被窺探的羞惱?還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那眼神銳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鋒,幾乎要將林晚洞穿!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強撐著沒有後退,平靜地回視著他。病房裡的空氣瞬間變得劍拔弩張,暮色仿佛都凝固了。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對峙。
沈硯眼中的風暴最終緩緩平息下去,重新被深潭般的冰冷覆蓋,但那冰冷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了,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荒涼。他移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生鏽的鐵:
“…畫著玩而已。碎都碎了,怎麼畫,又有什麼要緊。”
他否認了。但林晚知道,她觸到了核心。那句“碎都碎了,怎麼畫有什麼要緊”,透出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和虛無感,遠比憤怒更震撼。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一個小護士探進頭來,聲音清脆:“沈先生,該測體溫了。咦,這花真好看,誰送的呀?”她指的是窗台上那朵雛菊。
林晚和沈硯之間那根緊繃的弦驟然一鬆。
“不知道,”林晚搶先回答,語氣恢複了平常,“昨晚在窗台發現的,可能是哪個病友家屬放錯了吧。”她自然地走過去,拿起雛菊,“看著快蔫了,我去處理掉。”
她拿著花走出病房,關上門,靠在冰冷的走廊牆壁上,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後背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剛才那一刻,沈硯眼中爆發的情緒讓她心驚。那不是殺手麵對威脅的凶戾,而是一個隱藏至深的靈魂被強行撕開偽裝時,赤裸裸的痛苦和憤怒。
她低頭看著手中有些萎靡的雛菊,白色花瓣邊緣微微卷曲。
碎都碎了…怎麼畫有什麼要緊……
他是在說那個青花瓷瓶?還是在說他自己?
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地亮起。林晚站直身體,拿著那朵花,走向儘頭的垃圾桶。她鬆開手,白色的雛菊無聲地墜落進黑暗。
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但有些裂痕裡,或許真能開出意想不到的花。隻是那代價,未免太過沉重。
她轉身,走回那間被暮色和秘密填滿的病房。拆解仍在繼續,隻是那裂痕深處傳來的低語,已帶上了一絲沉重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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