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出現，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波瀾洶湧的深潭，瞬間改變了甬道內的一切。他身著便服蟠龍袍，麵容清臒，眼神深邃，立於火光與陽炎交織的光影中，明明沒有身著袞服，那久居九五之尊的威儀卻比身後全副武裝的錦衣衛更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滿地狼藉，掠過神色驚惶的陸雪和兩名緊繃的陸家舊部，最終定格在相互攙扶、渾身浴血的沈淵與顧清風身上。那句“看了一出好戲”，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卻讓沈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雨化田垂手立於皇帝側後方，麵白無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泥塑木雕，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丈量著沈淵和顧清風的狀態，以及他們與皇帝之間的距離。
顧清風扶著沈淵，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微微躬身行禮，聲音因虛弱而沙啞，卻依舊帶著屬於劍客的冷硬：“陛下。”沈淵也掙紮著想要行禮，卻被皇帝抬手製止了。
“不必多禮了。”嘉靖帝的目光在顧清風蒼白但清澈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沈淵身上，“沈愛卿，傷得不輕。”
“臣……無能，未能及早粉碎逆謀，驚擾聖駕，罪該萬死！”沈淵低下頭，忍著劇痛請罪。
皇帝未置可否，轉而看向那洞開的、熱浪翻湧的社稷炎陽洞，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似是追憶，又似是忌憚。“社稷炎陽……沒想到，最終是借了此地之力，才暫且壓下了這場風波。”
他緩緩踱步，走到那被顧清風劍傀）與兩名老者激戰震碎的石門殘骸旁，用腳尖輕輕撥動了一塊焦黑的碎石。“裕王……朕的好弟弟，還有那位藏頭露尾的‘天尊’，為了今日，想必謀劃已久了吧。”
沈淵心中一動，聽皇帝的語氣，似乎對裕王與“天尊”的勾結並非一無所知？他鼓起勇氣，抬頭道：“陛下明鑒！裕王殿下確與‘天尊’逆黨勾結，其麾下京營兵馬與江湖匪類已控製天壇外圍，更有邪香‘亂神’欲圖操控聖心！臣與顧兄九死一生，方才毀去其母香，然其狼子野心，恐已行逼宮之舉！還請陛下速做定奪！”
他一口氣將所知情況和盤托出，心情忐忑不安。皇帝的態度，將決定一切。
嘉靖帝聽完，臉上依舊無波無瀾，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沈淵說的並非關乎他身家性命和江山社稷的驚天陰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轉頭看向雨化田：“雨公公，天壇那邊，情形如何了？”
雨化田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啟稟陛下，賴陛下洪福，奴婢及時率西廠精銳與部分忠勇錦衣衛趕到，已將圍攻天壇的逆黨大部剿滅或擒獲。裕王殿下……已被‘請’至偏殿暫歇，等候陛下發落。百官雖受驚嚇，但並無大礙，此刻已被妥善安置。”
什麼？！！
沈淵與顧清風俱是一震！裕王……已經被控製了？逼宮……失敗了？
這怎麼可能？他們之前明明看到天壇方向信號焰火升空，亂象已生！雨化田是如何在如此短時間內平定亂局的？而且，聽他的語氣，似乎早有準備？
皇帝似乎看出了他們的震驚與疑惑，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中帶著一絲嘲諷，一絲疲憊，更有一絲深不見底的冷漠。
“覺得很意外？”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淵和顧清風身上，“朕那弟弟，心比天高，卻終究是……沉不住氣。他以為勾結了‘天尊’，掌控了部分兵馬，就能動搖國本？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朕的眼中。”
他頓了頓，語氣漸冷：“至於‘天尊’……不過是一群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借著他這麵旗子，行自己的苟且之事罷了。那‘亂神香’，固然詭秘，但若無人裡應外合，又豈能輕易接近天壇，影響於朕？”
皇帝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沈淵腦海中炸響！陛下……陛下他竟然早就知道！他不僅知道裕王的野心，甚至可能連“天尊”的部分圖謀都了如指掌！那他之前為何表現得那般平靜？為何任由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沈淵的心底——難道陛下是故意放縱，甚至……推波助瀾？目的就是為了引蛇出洞，將裕王勢力和“天尊”逆黨一網打儘？！
若真如此，那他們這些拚死追查、幾度險死還生的人，在陛下眼中，又算什麼？是棋子？是誘餌？還是……可以隨時舍棄的卒子？
沈淵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社稷炎陽洞的熱浪更讓人窒息。他看向皇帝那深邃難測的眼睛，第一次感到如此強烈的恐懼與陌生。
顧清風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扶著沈淵的手微微收緊，指尖因用力而發白，但他依舊沉默著，隻是眼神變得更加冰冷銳利，如同出鞘的劍，直視著皇帝。
皇帝似乎很滿意他們此刻的反應，他緩緩走到顧清風麵前，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雙手和殘破的衣衫上：“顧愛卿，聽聞你為查此案，身中邪香，幾近入魔，更是……分化出了另一重殺戮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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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風瞳孔微縮，沉聲道：“幸得陛下洪福，此地陽炎之力相助，邪氣已暫時壓製，神智已清。”
“暫時壓製……”皇帝重複了一遍，意味深長，“社稷炎陽洞乃至陽之地，確能克製陰邪。但‘亂神香’根源詭異，恐非單純陽炎可儘除。愛卿還需……小心調養才是。”
他話中有話，讓顧清風眉頭微蹙。
就在這時，一名錦衣衛千戶匆匆從甬道另一端跑來，在雨化田耳邊低語了幾句。雨化田臉色微變，上前對皇帝稟報道：“陛下，搜查裕王暫歇偏殿時，發現……發現裕王殿下他……懸梁自儘了！”
裕王自儘了？！
這個消息再次讓沈淵感到震驚。是畏罪自殺？還是……被人滅口？！
皇帝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痛惜，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冷漠。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朕知道了。按……親王禮製，收斂了吧。”
他揮了揮手，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塵埃。
處理完裕王的“後事”，皇帝的目光再次回到沈淵和顧清風身上，那目光變得深沉而具有壓迫感。
“沈淵，顧清風。”他直呼其名，語氣嚴肅，“你二人追查逆案，雖有莽撞之處，但忠勇可嘉，更於關鍵時刻，間接助朕平定叛亂，有功於社稷。”
沈淵心中剛升起一絲希望，卻聽皇帝話鋒一轉：
“然，陸文昭之女陸雪，及其麾下舊部，乃朝廷欽犯，爾等竟與之同行，此乃大罪一！擅闖皇室禁地社稷炎陽洞，毀壞石門，引動地脈，此乃大罪二！顧清風身負邪異，狀態不穩，恐成隱患，此乃大罪三！”
每說一罪，沈淵的心便沉下一分。陸雪臉色煞白，咬緊了下唇。兩名陸家舊部更是握緊了兵刃，眼神絕望。
皇帝看著他們如臨深淵的反應，停頓了片刻，才緩緩說出了最終的裁決：
“然，念爾等有功在先，且情有可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即日起，沈淵褫奪總旗之職，顧清風……廢去武功，交由司禮監看管調治。至於陸雪等人……”
他的目光掃過陸雪那張倔強而淒然的臉，最終落在沈淵身上，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朕，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一個……戴罪立功，重見天日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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