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舟山,白日的酷熱如同黏稠的膠質,包裹著每一寸空氣,直到夜幕徹底降臨,才不情不願地稍稍收斂。海風,這來自東海的信使,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鹹腥氣息,穿過老城區蛛網般狹窄、濕漉漉的街道,奮力湧入一棟臨海居民樓二樓那扇為了通風而敞開的窗戶。
薄紗窗簾被風持續地、溫柔地鼓動,如同一個巨大而緩慢呼吸的肺葉,規律地起伏。窗外的視野,在夜色中還算開闊。近處,是參差錯落的漁村老屋,黑瓦白牆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零星燈火在深邃的夜色中固執地閃爍,像是被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寂寞的星辰。更遠處,跨越一片朦朧的海灣,是新城區肆意張揚的璀璨光華。高樓大廈的霓虹與蜿蜒如龍的路燈光帶交織在一起,清晰地勾勒出海岸線蜿蜒的輪廓,繁華,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距離感。
而在那光帶之外,越過如同沉睡巨獸般橫臥的防波堤和更遠處幾座島嶼模糊的剪影,便是那片吞噬了一切光與聲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那是深夜的大海,沉靜、深邃,帶著一種亙古的、令人心悸的威嚴和神秘。偶爾,一聲悠長而模糊的汽笛聲,穿透厚重的夜色傳來,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模糊不清的呼喚,更添幾分空曠與寂寥,敲打著聆聽者的心扉。
這間月租八百的出租屋內,陳設簡陋,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報、海風的鹹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
白詩悅坐在靠窗的書桌前,一台燈罩泛黃的老式台燈,是這昏暗空間裡唯一溫暖的光源,灑下一圈昏黃而柔軟的光暈,將她略顯疲憊的臉龐籠罩其中。她的睫毛長而密,在台燈光線下投下兩彎淡淡的、顫動的陰影。眼神雖然因連日的焦慮和缺乏睡眠而帶著血絲,卻異常專注,甚至可以說是執拗地,緊鎖著麵前那本厚重得有些驚人的《明史》。書頁已然泛黃,邊緣卷曲,散發出紙張、油墨與歲月混合的特有陳舊氣味。
此刻,正停留在記載嘉靖年間戚繼光於東南沿海浴血抗倭的篇章上。蠅頭小楷的繁體字,密密麻麻,如同爬行的螞蟻,記載著數百年前的烽火、狼煙、血淚與犧牲。文字間提到了舟山群島作為抗倭最前沿的陣地,曾廣設烽堠、修建寨城,遺留有不少當年的軍事設施和器物,甚至提及某些“奇器”、“秘械”在戰事中發揮了作用。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地、幾乎帶著某種焦灼的力度,劃過“戚繼光”三個字。那三個方塊的、承載著曆史重量的漢字隱隱傳達到心尖,讓她心頭莫名地、一次又一次地泛起一絲奇異的、揮之不去的聯係——戚睿涵也姓戚。這僅僅是華夏大地上一個不算罕見姓氏所帶來的、純粹概率上的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種看不見的絲線,跨越了數百年的時空塵埃,將失蹤的摯友與這位民族英雄的命運,纏繞在了一起?
她用力甩了甩頭,烏黑順滑的長發隨之晃動,試圖驅散這看似毫無邏輯、無稽之談的聯想。作為一名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文科生,她深知這種牽強附會、缺乏實證的聯想,在學術上是多麼站不住腳,近乎於迷信。
然而,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卻不受控製地纏繞上她的心扉。這種直覺,源自那天在科技館親身經曆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空間扭曲感,也源自她對戚睿涵的了解,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未能阻止悲劇發生的愧疚。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堆滿書籍、雜物、泡麵桶和地圖的狹窄房間,看向對麵床鋪的袁薇。袁薇與她截然不同,是典型的理工科女生,思維縝密,邏輯性強,信奉數據和可驗證的理論。此刻,袁薇正盤腿坐在床上,背靠著疊得不算整齊、有些鬆垮的被子,秀氣的眉頭緊蹙。她膝上攤開著的,是霍金那本著名的《時間簡史》,書頁間密密麻麻貼滿了紅黃藍綠的彩色標簽紙。
旁邊,還放著一個她前幾天為了輔助理解抽象概念而特意購買的、精巧但略顯廉價的天文望遠鏡拚裝模型。她的手指正在模型冰冷的塑料鏡筒和纖細的支架上反複比劃、摩挲,指尖時而按壓鏡筒連接處,時而模擬光線路徑,嘴裡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仿佛怕驚擾了某個精密的計算過程。那模糊的音節,似乎是在模擬某種能量場的分布形態,或是計算在極端條件下引力異常的參數,試圖從中找出那驚魂一瞬的理論依據。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窗外海風拂過窗簾的細微嗚咽,以及遠處若有若無、卻永恒存在的海潮聲。這種近乎凝固的寂靜,反而像擴音器一樣,放大著兩人內心深處那無底洞般的焦慮、無助和空洞感。
自從戚睿涵、李大坤和張曉宇在那家新建的、充滿未來感的海洋科技館離奇消失,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那本該是一次愉快的暑期旅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他們五人一起來到舟山,享受大二暑假的解放。誰能想到,在科技館那台號稱“華東地區最大、最先進”的天文望遠鏡觀測區,意外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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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當時也在場的白詩悅和袁薇回憶,她們隻記得戚睿涵第一個興奮地湊到望遠鏡前,一邊調整著觀測角度,一邊大聲說著要試試能不能在白天看到土星環,李大坤和張曉宇也帶著好奇的笑容圍了上去。
就在那一瞬間,似乎有一陣低沉的嗡鳴響起,然後一股強大的、源自望遠鏡鏡筒方向的吸力猛地傳來,仿佛她們所處的空間像水波紋一樣被攪動。那感覺短暫卻極其強烈,仿佛空間本身被一隻無形巨手強行撕開了一道口子。
等白詩悅和袁薇從劇烈的驚駭和失衡感中回過神,勉強穩住踉蹌的身形,那三個大活人,就在她們眼前,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字跡,憑空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聲音、任何痕跡,隻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靜電過後般的異樣感。
警方迅速介入,封鎖現場,反複詢問目擊者,動用各種儀器反複檢查那台肇事的天文望遠鏡。甚至請來了北京的頂尖專家,將望遠鏡整個拆卸、打包,運回國家級實驗室進行深入研究和模擬。最終的結論卻讓人失望透頂,乃至絕望——“設備本身無任何機械或電子故障,未檢測到異常能量輸出或輻射,事件原因無法用現有科學理論解釋,定性為原因不明的失蹤。”調查最終不了了之。
她們沒有選擇回家,無法麵對親朋好友一遍又一遍的、帶著同情與探究卻無濟於事的追問,也無法回到往日的生活軌跡,假裝一切從未發生。一種強烈的、近乎偏執的預感,或者說是一種不甘心讓摯友就此消失得不明不白、仿佛從未存在過的不屈與責任感,讓她們決定留在舟山,這個悲劇的發生地,也是可能隱藏著唯一線索的地方。她們用平時積攢的零花錢和臨時找到的便利店收銀、咖啡館侍應生的微薄薪水,在事發科技館附近的老城區,租下了這間條件簡陋但價格便宜的小屋。整個暑假,她們一邊打工維持最基本的生計,一邊執著地、近乎瘋狂地尋找任何可能的線索,試圖穿透那層籠罩在真相之上的濃霧。
她們反複回到那家已經恢複運營、仿佛一切從未發生的科技館。那台望遠鏡早已不在原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冰冷的、印著“設備升級,暫停使用”的告示牌。她們一遍遍在空蕩蕩的觀測區徘徊,手指觸摸著冰冷的牆壁、光滑的地板,閉眼回憶當天的每一個細節,試圖能再次感受到那轉瞬即逝的異常空間波動,或者找到一絲被警方精密儀器忽略的、微小的物理痕跡,但每次都徒勞無功,隻有周圍遊客投來的好奇的目光。
她們也多次沿著當初五人一起遊覽的路線重走,普陀山梵音洞的潮音繚繞、桃花島彈指峰的奇石嶙峋、朱家尖大青山的濱海峭壁……她們走遍了每一個曾留下歡聲笑語和合影留念的地方,期盼著能在某個熟悉的角落,突然看到那三個熟悉的身影嬉笑著走出來,輕鬆地說這隻是一個漫長的、過分的惡作劇。然而,希望的光芒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漸漸黯淡。
“詩悅,”袁薇忽然抬起頭,打破了房間裡幾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寧靜。她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和高速思考而顯得有些沙啞乾澀,像磨損的砂紙,“我一直在想,反複地想,幾乎在腦子裡建模重構了無數遍那天天文望遠鏡周圍的物理環境。專家們的結論是它本身沒問題,這我承認,以人類現有的、局限於常規物理框架的檢測手段,它可能確實是一台‘正常’的、符合出廠標準的望遠鏡。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幾乎要將人血肉和靈魂都一並拽離的拉扯力,還有那種空間本身在哀鳴、在扭曲的詭異感覺,這絕不是集體幻覺。物理效應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的身體記住了那種感覺,這比任何儀器讀數都更真實!”
白詩悅輕輕合上手中沉重的《明史》,書頁閉合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仿佛合上了一個時代。她將目光完全投向袁薇,眼神裡是絕對的信任與共鳴:“嗯,我絕對相信我們的感覺,那種感覺……太真實,太恐怖了,刻骨銘心。就像……就像站在一個即將崩塌的懸崖邊緣,腳下的岩石在碎裂,空間本身變得脆弱不堪,像玻璃一樣布滿了裂紋,隨時會徹底裂開,將人吞噬。”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輕輕搓動著,仿佛那天的詭異寒意和失控感仍未散去,滲透到了骨子裡。
袁薇拿起旁邊的望遠鏡模型,手指精準地點在鏡筒的物鏡位置,語氣變得愈發專注:“根據《時間簡史》裡提到的理論,以及一些前沿的宇宙學假說,極大的質量或能量,比如黑洞、蟲洞,或者某些特定形式的能量場,可以劇烈地扭曲時空結構,就像把一塊重物放在繃緊的橡膠膜上,使其凹陷。如果……我是說如果,當時在那個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時間點——可能對應著某種天文潮汐引力峰值,或者地磁場的微妙波動——那台望遠鏡的龐大金屬結構、它的特殊光學透鏡陣列,恰好成為了一個高效的聚焦點,或者一個……觸發器,引動了某種我們尚未知曉的、深埋在地下或存在於局部環境中的、間歇性活躍的時空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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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發器?”白詩悅身體微微前傾,台燈的光線在她清澈的眼中跳躍,映照出思維的閃光,“觸發什麼?地下的某種東西?就像……按下了一個隱藏了千百年的、無形的開關?”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一種混合著恐懼和興奮的情緒在胸腔裡湧動。
“對,很有可能。”袁薇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像是夜空中劃過的流星,帶著一種即將觸碰到真相核心的興奮與難以抑製的緊張。她放下模型,迅速抓起床頭的手機,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擊,解鎖,調出相冊,“你看,這是我前幾天在舟山市圖書館那間充滿塵埃味道的地方文獻室裡,費了好大勁,戴著白手套,才從一本清代編纂的、關於張煌言在舟山抗清的野史雜聞中,用手機艱難拍下的資料。那本書脆得像薯片,管理員差點不讓碰。”她將手機屏幕轉向白詩悅,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